

晒过太阳后,我留下了线头
作者: 扈雪洁童年与对童年的追忆注定无法同时存在。儿时晒过太阳的棉被皱皱地团在记忆深处,等味道不能再清楚地调配,等一种无状的怅然若失从长大的脚掌底下一寸寸凿上来,追忆的一开始,也宣告,童年在此刻结束了。
而不用担心,这次,晒过太阳后,我留下了线头。
书中,在平江路房子前的草坪上,树干之间挂满了棉被。陈冲在书中写道:“日落时,人们捧着晒了一天的被子,把脸埋在里面闻太阳的味道。如果幸福有一种气味的话,梅雨季后第一天太阳照射过的棉被的味道,也许就很接近了。”棉被在阳光下舒展,又坐以待毙般等孩童长大,同一切同期的物件一起变薄,变旧,变得寻常,然后褪色、脱线,不可免俗地,变成朦胧不清的记忆中的产物。没有人能回到小时候,总是这样。不断忘却旧的,然后用新的丝线继续编织人生的故事。那些曾经陪伴我们度过无数个日夜的棉被上的旧丝线,则越来越模糊,不知所终了。
晒过太阳后,陈冲留下了线头。这段丝线,是猫鱼,是记不清的平凡的阳光午后,是或深刻或独特的童年和来路。于是多年后,她能牵着丝线的末端,追本溯源。也正因为能回忆,她的描述清晰、具体,而且极善表达感受。枕头上的凹痕,晒台上吹出的肥皂泡,很多难以言表的瞬间就这样突然准确而具体了。她很坦诚,顺丝线而去,把过往一一书写。好的写,坏的也写,把窝成一团的那条棉被展开,跨过岁月,仍然带着阳光的味道,于是才形成让人不曾经历却仍能共情的《猫鱼》。
说回“猫鱼”,书名在文中出现得很早,陈冲也没有吊人胃口的意思,于是解释得也早,但是即使猫鱼逃过被食用的宿命,又经受冰冻而存活,我并不理解它对作者的震撼。待读完,听着陈冲追溯来处,吐露本真,一切都说完了,我才理解了,所谓猫鱼,那份并不起眼而独自旺盛的生命力,谈不上少见却也独属于作者的奇迹,是冥冥之中指引人们走向各自人生道路的一种坚定力量。那是初见时一把甚至碍眼的铁磁屑,微妙吸引,直到凝成磁石,与人生牵引无形的纽带。
读陈冲的《猫鱼》,听着从上海到好莱坞的风声,是一个女孩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跌宕起伏地长大了。童年的阳光,亲人的爱,并未因时间流逝而消散,愈发成了她的一部分,轻轻抚过旁人的脸庞时,带来了遥远的记忆、淡淡的乡愁。
一字一句,一颦一笑,演员总是娴熟地行走在无数个剧场,时而悲天悯人,时而推杯换盏。经年累月,好演员精于情感的抒发与修饰,轻易赋予角色最华丽的衣装、最坚硬的外壳,而面对文字,《猫鱼》留下了陈冲属于演员的经历,但不见演员在修饰上的专长。等她站到面前,还带着风的凉意,闻起来,像在寻常的日子坐了好久好久的旧火车终于到站,沿路裹了漫长的、多样到泛滥的信息素,并不见多少沧桑,还是剩下了赤诚,表达的赤诚,文字的赤诚,对自己的赤诚。
比起激扬澎湃的史诗交响曲,发人深省的哲理古典乐,我想,《猫鱼》是一曲为自己而奏的轻音乐,轻盈,曼妙,舒缓。用着插线耳机,加了左右声道,曲子来回环绕,在人的周围画出一圈静谧的弧光。而当你静下心来读进去,愿意分一只耳机给内心的自己,于是,耳边的声音忽近忽远、时有时无,年轻的、赤裸的爪子轻挠心门,若即若离。
运气好的话,能抓到一截儿线头,我们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