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此时此刻:关于《空山横》与演讲缔造的可能世界

作者: 贺嘉钰

1916至1920年间,伯林一家住在彼得格勒城北一个小型陶器厂的顶楼,那是一套租下的公寓,楼下院子四散着陶瓷的嵌花器物的碎片,楼上有间藏书室,伯林“孤独而早熟”童年的一部分,就在这里长成。“他发誓自己在十岁那年就已读过《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他喜欢前一部,对后者则全然不知所云。” a

1970年代中期,石家庄一座大院内,母亲与友人闲聊的许多时候,一个少年,会静静潜入她们谈天的隔壁。那是河北人民出版社的一间资料室,于少年,此处堪称辽阔。一天,他读到了《战争与和平》,并获得一帧可以夹进人生记忆的画面——在博罗季诺战场上受了伤的安德烈公爵,躺在地上,看向星空。多年以后,小说的浩瀚与枝蔓在时间里渐次闭合,但这一幕,一直清晰。大地、星空以及中间的一个人,三位一体般嵌进少年正萌生着的知觉系统。许多年后,他明白,那是“结构”,它“第一次进入我的意识”b。而这一结构的诸种变体,也将在他未来生命中,一次次到来。

十来岁时抓着什么读什么的偶然里,已提供着辨认自己的隐约可能。后来,伯林从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那里拎出了“狐狸”与“刺猬”的著名分类,启发许多人,其中就有李敬泽。我想,托翁这本书一定算不上他们阅读图景中耀目的存在,这几日读传记与访谈,《战争与和平》恰如一枚小小光斑,闪动在两人生命差不多的早期、差不多的以书围起的僻静角落。这倏忽一闪带着明亮。

尽管相隔很远,一种相似气息却也游荡在他们之间,那是某种智识与性情上的“近”。这一份“近”,还包含更小约数的生成识见的具体方式,是讲,演讲。“与18世纪以来西方大多数书斋学者不同,伯林是一个在公众中思考的思想家……当接受名牌大学或公众的演讲邀请以后,他就花上一段时间阅读,然后即兴发挥。他的那些深刻的思想并非产生于书桌前,而是产生于会场中。”c  是的,不单写,还有讲。面对公众,面对未知心灵,即兴,脱稿,信马,不定,又终收束在明亮确定的一点上。大地星空之间,一个人。

因为讲,有了眼前这本书,《空山横》。

一、 讲而写,智识的两次生成

《空山横》是一本“讲”和“写”合奏的书,它分两次完成,先在声音,再到纸上。书里文本遇见过两拨人,一回是听众,一回是读者。除最后一篇“想象的讲演”《听“空山”》,其他篇章都有过两次身形,一次是风一般的未定和自由,一次是带着方向与意志的雨水般确凿。“空山”的起点通常是给定的题目,而向山深处去,作者偏捡没有标识、没有修成的小路。这位作者,他和文学的交集,实在丰富又多重。

他曾是文学编辑,一直是文学读者和写作者,也因自己的写而被称为文体家。他是文学生活的建筑师,是文学观念的创造者,同时,也是文学事业的领导者,但他似乎更愿认领文学工作者的身份。在“家”与“者”之间,他自在游走,自然也责无旁贷地,要在许多场合开口说话。

“多年以来,不知多少次在稠人广众前说话,我偏执地要求自己不写稿子。”d绝非偷懒,而是他要将“自己驱赶到一种不确定状态,赤手空拳、走投无路、如临深渊,已经站在这儿了,麦克风就在面前”。他似乎无惧于将纸上的犹疑和斟酌提前兑现给公众,又或者,正在生成的新鲜与新鲜展开的可能才更是道路,这同构于李敬泽基本的文学观——辨认,领受,并不断创造“新”。遇到什么就接住什么,就穿过它,就一个人在大地、荒野、空山中走,用言说走出一条路来。

这是骨子里的冒险家、未知与可能性的偏爱者要走的路。他们热衷从限度中凿出丰盛,在既定里接近自由。

演讲,李敬泽通常会将命题作文拆为两段。先脱稿去讲,不设定沿途经停地“飞”,可能遭遇失控与眩晕地“飞”,同时,调度控制力地“飞”,瞄准抵达之处地“飞”。从一个题目、词语或文学的境况出发,在众人之前,他“不让自己从第一句话想到最后一句话”,而要在“飞”中第一次体会风的速度和密度,在敞开与克服、压力和自在的缝隙中辟出自己的路。这是感受的两端,而两端本身也是一体。

未必就是克服难度。当一个人可以驱使声音起飞,调遣思绪如伞兵纷纷又准确地降落,遭遇语言的奇迹瞬间,就更像在创造和认领愉悦。那是拒斥表演或重演,而在每个哪怕微小的可能里,以未知未见唤起“我”的新知。之后,静下来细细修改,衔接起声音和文字,也连接起逝去和此刻,他变身语言和时间的魔术师,让“飞走的鸟回来,完美地再飞一遍”。

相比于编辑剪辑般的后期,这本小书首先属于讲,属于声音。人可以待在字的后面,但声音时常快于思维,更如实地现出一个人的状态。声音某种类乎“透明”的属性几乎可将人当时当刻的心映出来。《空山横》也有一种“透明性”,源于李敬泽的真诚,他的判断、观点、态度映着想问题看世界的心,直接与听众读者照面;书里还有一层“声音属性”,来自“空山”中的声响:“至少一千两百多年前,山西口音的王维就已经在谛听天地和生命的‘响’与‘不响’,这是中国诗学和美学的一个基础构造。”他试图将“声音”在文明系统中的那一环擦亮:

人类形而上的超验体验普遍来自声音,在华夏文明中,天意落为文字,但我坚信,在天意和天意的显现之间、在甲骨之形和甲骨之文之间,一定存有一个失落的声音环节——然后,我们才能理解礼乐之“乐”,才能理解某种声音何以从根本上照亮了我们。

在本书的“跋”中,声音还作为“时间的形体”从一个不易被觉察的角度展开:

声音发生于时间,声音是我们真实的生命,声音一定包含着迟疑、卡顿、含混,声音中带着口水,带着生理性的习惯、生理性的没睡好和累;声音会迷失方向,走着走着不知该往哪去了,于是就浪费时间,原地转圈儿,用废话填平空白;某个瞬间,一个念头冒出来,闪闪发光,但是它飞得太快,声音来不及追上它,徒留遗憾。声音是时间是生命,不可倒流,不可追回,没有完美的声音,正如没有完美的生命。

而艺术创造提供了将生活过上两遍的可能。他钟情于那不可逆的一次性,让时间本身接近着“原作”,接着,在既成之上雕刻,召回、延宕并丰盛已经闭合的时间,像完成一次不可能。这样的“重游”,给了修订“我”、饱满“我”,也更加成为“我”的机会。尽管“我”,在李敬泽的文学观中一直边缘地存在着。

“很大程度上,我们理解的文学就是作者的独一无二的‘我’与读者独一无二的‘我’的遭遇和映照。”就要跟着点头了对吗?且慢。现代以降,“人”的觉醒与“我”的发现如此重大、深刻以致构成我们集体价值观习焉不察的一部分,而其中,是不是还包含着一个不肯放下执念、被自我意识不断放大的“我”。“独一无二”的后面是不是可能还站着一个封闭的“我思”,恪守(也是固守)着自我的信条,不断操练着“一种自我中心的傲慢”。险些就要忘了,“世界是一个大于我的存在”。

文学促成我们识别和认领的,是更宽阔。

这本书的许多细小句子里,藏着拨开惯性认知云雾的风。不单一个小“我”,还有“人类的中心主义”。面对动物、植物、自然、人工智能以及技术革命对社会生活的“颠覆性重构”,作为文学工作者、写作者,更作为人类中的一个,我们该如何回应?演讲中,他回答了这些疑问。

二十一世纪初期,面对小说现状和遭遇的危机,他用“贾政”讲事儿。“相当一部分小说家对世界的感受方式和基本看法大概都跟《红楼梦》里的贾政一样,于是我们看到的就是贾政写的小说,给贾政们看。贾政们脾气很大,对生命中任何一种陌生的可能性都会很生气。”这声音二十年后依然有回响,面对“陌生的可能性”比如超级AI,“贾政”以及“贾宝玉”们会作何反应?是否依然被情绪淹没?情绪退潮后能不能生成对事实的判断和理性认知?判断若为真知,首先要经过时间的核验。回看李敬泽二十年前关于小说的种种判断,依然可回答今天的问题。这一方面源于文学作为古老艺术基本价值的稳定,另一方面,或许也映照出文学探索与现实的某种“板结”。

他二十年前的判断是,“我认为,小说的问题不在于它是否将要衰亡,它面临的考验是,如何回到它的精神原点上去,勇敢地面对和处理我们的精神困境”。

他保持着观察的热情与判断的敏捷,对新的问题、处境、可能持续发声,且其关于文学的判断始终确凿——出于信念,也关于人类的尊严:“文学并非一种可以出让、可以替代的技能,它是人类自然语言的最高形态,是人类安放自我与世界的原初的和根本的场所……人的自然语言、人的文学,从根本上是为了保持和延伸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世界的关系。”立场清晰如山脉一线,这构成他文学世界的基本风景。从2007年的《为小说申辩》到2024年的《听“空山”》,作者的声音穿过二十年的光阴。二十年放在文学艺术的发生史上只是一瞬,可已足够将个人经验、所思的生长连缀为线。

和纸上书写不同,即兴演讲重观点而不缠绕于文辞,它将“演算”与“作答”几乎无时差输出,取消了彩排的部分,更像爵士乐演奏。本可以更“常规”与“稳当”些,但李敬泽不,他给自己设置了这规定与自选相结合的动作,造小小的险峰。所以如此,我以为,更深的驱动关于语言能力与理想主义,关乎对语言的信心和信念,作者审慎和珍视。思考和言说都在日常,又应高于日常,在日常中试练并磨砺神思,可以也应该是作者的日常功课。《空山横》正是这一本小小的但恰好复现李敬泽直面与试练的书,它标刻着二十年间与文学有关的认知划出的轨迹,也映现着一个人的工作方式、自我要求和完美主义。

二、 空山原野,飞鸟来回

起名有时偶然,用“空山横”定名演讲集,是巧思,也是惯性的延长。李敬泽的书写,时而将巍峨的山化为可以登临的山,比如与《春秋》有关的系列文章,也收集着山间风声和微物消息,比如《青鸟故事集》,而直接放在书名里的,此前还有“山丘”。他不仅将“山”置于一系列关心和思考的问题中,也将其结构为把握世界有关的意象。是的,山一直在。这回,“空山”在演讲中起伏连绵,是一座隐身而绝对的存在。

它是李敬泽以声音、以思维的跑动、以对现实关切的注视,构造又不断穿过的所在。像房间里的大象,庞然而不觉的意象一旦被识别,就有了参与现实、整理此在的解释力。“空山”是一片小语境,也是结构全书的大意象。不是不存在,也不是空无一物之山,而是向着可能、向着正在发生,延绵出自己的山。因其空,山处于可能性生成中,而人在空山中,或许更容易将自己想象为永恒的一部分,也因其空,正好可以盛放,首先来盛放并克服那个文学世界无所不在、习焉不察的“我”。

“空山”作为一个新的认知装置到来,在李敬泽的演讲中被点亮。

它是演讲者所言之物,也是演讲的剧场,是剧场周围正在聚拢和漂浮的云雾,也是无形而待翻越的山,这山是眼前事,是生活的基本风景,还可以是存在于身体内部沉默而绵延的力。看,以“空山”勾连起的意象和觉知似乎也可如山脉般连绵下去,它已不尽然是王维的山,而是王维的山来到此刻,成为我们的山。

在他心仪的相对庞然的意象中,类似的还有“原野”。他讲到原野是为了讲哪吒,他发现,哪吒的生命状态代表一种文学的形态,文学的新和可能,就在哪吒身体里面:

哪吒,这个童子、这个少年是革自己的命,他抛却已有的一切,走出他的庙宇和城邦,进入广阔原野,越过种种界限,获得一个新的心。他脱胎换骨,然后在原野中,摘一枝荷花,或随手摘一枝别的什么植物,就以此作为自己的身体、获得一个新的身体。我想,这应该就是新的、投入这个时代伟大变革的文学。

哪吒有勇武,又释放生命纯然的天真。我以为,所有艺术表达里,都有勇武和纯真。多么超现实、前卫的表达里,纯真都可存在;多么传统、现实主义的作品里,都有勇武。那是直接的、纯粹的、有力的、心无旁骛的、不计后果的、专心的质地。这大概也是为什么被艺术作品打动时,我们会体味一种诞生自内心的平静。平静来自身体内部,只有你知道,只有你感受。你被什么触发,它到达溢出又返回你这里,只与你有关。你感到自己被一种具体的刺激激出了空虚,这个空,将延长和扩大有限的生活。

现在,山和原野都有了,鸟会飞来。飞鸟有御风的自由,有俯瞰视角,还有,它们可以将自己变成天空的一部分。和山一样,飞和鸟也为李敬泽所偏爱。他以“青鸟”命名远方历史细缝里的光芒,还讲过北京雨燕不落地和黄鹤去哪儿了的故事,“飞”在他的叙事中,以内容、以形式,绝对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