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不安的魂灵

作者: 苑博

胡学文的长篇新作《龙凤歌》依旧是一部关于乡土、生命与苦难的作品。小说以一个家庭在半个多世纪中的生命史、生活史、精神史结构全篇,并在这一主干之上不断枝蔓出新的故事,最终呈现出乡土社会复杂的生活面貌与情感样态。《龙凤歌》拙重而纤绵,展现出作者一贯的对于心灵世界的深入探寻和呈示、对于叙述的强大控制力,以及对于世态人情的细密勘查。小说分为上、下两卷,上卷围绕着马秋月展开,主要写这一乡村女性在近二十年的婚姻与家庭生活里的现实境况,和由这种种特殊的现实境况而产生的心灵异动;下卷则将叙述的时空从1950-80年代延伸至当下,以朱丹溺亡的疑案作为推动故事发展的叙述焦点,由此呈示出乡土社会丰赡的人物谱系和隐微的情感世界。

《龙凤歌》上卷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名为豆庄的村庄,小说的叙述有时还会延伸到另一个叫作五台的村庄,但这仅仅是出于叙述上的需要,豆庄和五台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它们都带有胡学文一再书写的坝上草原的气息,荒蛮、刚烈、残酷,却又坚韧、柔毅、温情似水。这片土地静静地承载着数不清的生命与死亡,也包蕴着一切人的恐惧、畏怖与不安。这是千百年来人们歌哭于斯的土地,这样的一片土地在胡学文的笔下结结实实地生长出来。马秋月正是生活在这样的一片土地上。

即使不追溯到早年创作的《麦子的盖头》 《命案高悬》,或是较为晚近的《从正午开始的黄昏》 《风止步》等作品,而仅仅是对胡学文近年写作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说,如《逐影记》 《跳鲤》 《丛林》等稍加考察,我们便能十分清晰地看到,胡学文的创作往往踏勘那些隐秘的、不寻常的、甚至可以说是畸异的心理状态。书写这种奇观化的心灵世界构成了胡学文小说最为核心的叙述主题,同时也成了胡学文小说最为醒目的叙述标志。《逐影记》里马远一心要为女儿报仇,这种执念一定程度上加剧了他的痴呆,但即便他“脑袋像灌了泔水”a一样,也仍然日夜准备狙击那头杀死女儿的饿狼,到最后,马远已经分不清真实与幻象之间的区别;《跳鲤》里的主人公在黎总的威逼利诱之下终于跟妻子花离婚,但他始终怀疑花的离开并非自愿之举,这个念头像毒虫一样纠缠着他,“他只想把恼人的毒虫杀灭”b,于是最终选择向黎主任复仇;《丛林》里金枝以保姆身份融进继子宋刚的生活中,又借助宋刚帮儿子贵祥谋得村长的职位,不久贵祥出事入狱,金枝不动声色、却又步步紧逼,试图让宋刚出手相助,“一点点地摧残着宋刚脆弱的神经”c。在胡学文的作品中,经常会出现一个或几个执拗的、“有着极强的刚性和韧劲”d的人物,这种执拗、刚性和韧劲,又常常最终演化为某种近于病态的心理。这一类型的人物,几乎贯穿在胡学文各个时期的创作中,并在胡文学的小说中产生了强大的精神力度。顺带一提,一旦认识到“执拗的人”构成了胡学文小说人物谱系中最为核心的部分,似乎就能理解,为何他的小说里总是出现大量的自由直接引语,为何胡学文总要用这一稍显生硬的方式来呈现人物的对话与心理过程。因为只有如此,才能更好地隐去叙述者声音与人物声音之间的界限,才能更为充分地展现人物特殊的、强力的精神内面。

《龙凤歌》里的马秋月就是有着这样一种复杂精神内面的人物,但她又无法完全纳入胡学文既往创作的人物谱系之中。如果说像《命案高悬》中一次次徒劳无功地追寻真相的吴响、《风止步》中一次次掩盖真相的王美花,这样一类人物的执拗是一种对外加于他们身上的不公正的命运的积极反抗,那么马秋月的执拗则是对生活、命运、世界的消极应对。这种消极性最为集中地体现在她性格中的“畏”上,即她的胡思乱想、易于惊慌不安,并最终以梦游这一颇惹人注目的躯体动作的形式爆发出来。

《龙凤歌》的叙述便始于马秋月的一次梦游。这次梦游发生在儿子朱灯收到师范学校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这本是一桩喜事,但马秋月的内心在喜悦之外还有愧疚,“这份愧和疚也让她生出气恼。气恼是虚的,不能显露,只能压在心底”e。这份压在心底的愧疚、气恼源于女儿朱红。在兄妹二人之间,朱红更为聪慧、灵巧,如果不是家庭遇到了困难,需要她终止学业来支持家庭,朱红此时应当取得远胜于朱灯的成就。但事实是,最后朱红成为了家庭生活的牺牲者。按说,这种情况在小说叙述的年代不算少见,而且朱红的退学“是她自己提出的”,但马秋月就是无法排遣对女儿的愧疚,直到这种愧疚以梦游的方式释放出来。在这里,马秋月的偏执、马秋月的“畏”便已初见端倪。而在此后的篇章里,小说通过叙述马秋月近二十年的婚姻与家庭生活,逐渐展现马秋月不同生命阶段的隐秘心事,并揭示出马秋月这一性格的根源。应当说,小说所叙述的生活情景只是马秋月生命中极小的一部分,但即使是这极小的一部分,也无法在这里得到充分讨论。所以,本文仅仅聚焦马秋月生命中的三个瞬间,试图通过对这三个特定瞬间的分析,呈现马秋月之“畏”的起源。

第一个瞬间是马秋月得知自己将嫁给朱光明后的离家出走。作者为马秋月的梦游设置了一个颇为有趣的解决方式,那就是在她耳边说“枣红马”。这里的“枣红马”可以说是马秋月和朱光明的“红娘”:如果不是那匹枣红马走失到豆庄附近,如果不是寻马未果的马天被朱光明的父亲朱全救下,马天的寻马可能会成为一趟丧命之旅。然而事实是,那匹走失的枣红马改变了马秋月一生的命运。被朱全救下后,马天在朱家结识了朱光明,朱光明的聪颖、多才深深打动了马天,马天当即承诺把女儿许配给朱光明。回家之后,他向妻子和马秋月宣告:“婚事就这么定了。”应当说,马秋月一生的不安、不幸的根源在某种程度上都能追溯到她那无法自主的婚姻。这就是为何,在马秋月精神最为紧张的时候,那个象征着马秋月婚姻开端的枣红马,竟然成为解除她梦游状态的密码。

但是对马秋月来说,她的命运更为悲凉的地方则在于,她并不真正清楚自己所追求的是什么。在得知将嫁给一个未曾见面的人后,她曾有过一次短暂的离家出走。然而,当马秋月发现即将到达县城,她“模糊的反抗”的终点时,“她惊喜地喊出来。几乎同时,她瘫坐下去。喜悦未能持续,就像一个气泡,炸裂便不复存在,她惊惧而又恼怒,像看到不该看的真相”。因为马秋月不清楚自己追求的是什么,不明白生活还存在何种可能,所以在即将抵达出走的终点时,她的反应竟是“惊惧而又恼怒”。这也是为何她的抗争注定只是一场暂时的逃离。因为说到底,她对被安排的婚姻的反抗仅仅出于“错愕”“怨愤和委屈”,而不是基于某种理性的思考与认识,换言之,她缺少一种内在于自身的主体性力量,在许多情形下,她仅仅是作为男性意志的某种延伸而存在。在这个意义上,或许可以说,《龙凤歌》写出了乡村女性长久以来的生活困境与生命困境。但显然,胡学文的创作并不以书写女性困境为主要意图,或者说,如果仅仅把马秋月理解为一个被束缚在乡土世界之中的女性,则会窄化马秋月这一人物所具有的精神复杂性。

马秋月生命中的第二个瞬间是听麻婆子讲故事。马秋月“打小就爱听故事,有时真恨不得住在故事里”,嫁到豆庄后,马秋月“依然沉浸于想象和幻想,好像脑里养了一匹枣红马,常带着她腾云驾雾”。马秋月对故事的迷恋是否源于她对沉重现实的逃离的渴望?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确信的是,马秋月确实在豆庄的奇人麻婆子家听到了许多故事,而且,麻婆子的故事也让马秋月深深地沉浸其中:“有时在淅沥的春雨中行走,天地朦胧,却没有绝望凄苦;有时在烈日下独步,只有她的脚步和心跳,整个人都有些恍惚;有时长风万里,秋雁鸣空;有时寒冷刺骨,大雪飘舞。有时数分钟甚至几秒内历经春夏秋冬,风霜雪雨。”但是,麻婆子的故事带给马秋月的不仅是欢乐、消遣以及对于现实世界的暂时抽离,就像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因阅读浪漫小说而改变了对于现实世界的理解,马秋月在豆庄听到的许多精彩的故事也让她“常活在遐想中,忘了现实”。即是说,那些故事对马秋月而言逐渐地不再仅仅是一种虚构,而开始侵入、并最终成为一种新的现实。

那个足以构成马秋月生命瞬间的时刻便是她若干次听麻婆子讲故事中的一次。不过,小说始终没有交代那个对马秋月产生了巨大影响的故事到底是什么。麻婆子讲的那个关于龙凤胎的故事构成了小说的空白叙述,我们仅能从马秋月后来的一系列行动与心理推测,那大概是关于一对龙凤胎如何成为冤家的故事。马秋月第一次想起这个故事是在分娩后,她注意到朱灯和朱红“相差足有二斤。哭声的差别就更大了”。这样一来,她“猛就想起麻婆子讲的故事”,“从那一刻起,不安就如贼一样潜进身体”。如果说在一开始,这种不安还只是怀疑、猜测,那么随着朱灯、朱红的成长,随着朱红不断地“压制”朱灯,马秋月的不安就如同疙瘩一般,“越结越大,成了秤砣”。最终,这种源自臆想、幻想的惴惴不安演化成为带有几分病态的惊慌和恐惧。

第三个瞬间发生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当时,马秋月正送前来串门的大有女人到院门口,待马秋月要进屋时,“夜空突然传来猫头鹰凄厉阴森的叫声,她不由打个寒噤”。虽然猫头鹰常被视为不祥之物,但对马秋月来说,猫头鹰的叫声并不陌生,按说她应该不会十分在意。可是,“在那个夜晚,她背脊窜凉,头皮涩麻。双腿发软,迈不开步……不知自己在院里颤抖了多久,不知如何进到屋里的。看见两个娃和灯火,她才感知到身体的存在。”这只是马秋月那一时期神经质的一个体现。如果再向前追溯,听到猫头鹰啼叫的那天中午,马秋月曾有过短暂的嗅觉失灵;如果再向后探寻,听到猫头鹰啼叫的那天夜晚,“马秋月惊叫一声,从梦中挣出……脑里满是梦的残片,既想驱离,又试图看得更清晰”。以上种种生理与心理方面的异状,都显示出马秋月精神的高度紧张,这种紧张则可以追溯到一个月前的端午节。在那天,朱灯掉进水塘,几近溺亡。坠水虽后果严重,但出现在一个孩子,尤其是像朱灯一样行动迟缓的孩子身上,本身并不是多么令人困扰的事情。然而,马秋月却将朱灯的坠水与她从麻婆子那里听到的龙凤相争的故事相勾连,这再次激起了她心中无法排遣的不安、惊慌与恐惧:

朱灯是怎么跌进去的?……他原是蹲在坑边看蝌蚪的,并没往水里迈……朱红和朱灯都在坑边,两人挨着,可朱红也说不清楚,彼时没有猪狗经过,朱灯没受到惊吓,可他就是栽进去了。最终,马秋月未能还原那个过程,一度驱离的阴影再次横陈心上。为了摆脱,天知道她付出了什么……再这么下去,真会疯掉的。

马秋月的惊慌、恐惧不仅表现在朱灯坠水后的一系列反应中。《龙凤歌》里多次写到她的惊恐发作。譬如,焦兰男人和杨疙瘩因分粮起了争执,焦兰男人一气之下拿木锹劈倒了杨疙瘩,看到这一幕,马秋月竟晕倒在地;又譬如,朱红借住大姐家,半夜马秋月从噩梦中逃出,推醒朱光明,说她听到了朱红的哭声,就在门外。可以说,马秋月常常会为一些极细微、极琐碎的事情而生出巨大的恐惧。而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些极细微、极琐碎的事情并不会引起恐惧的情绪。这种极端的畏葸、惊惧是马秋月性格中病态的、难以理解的一面,但正因为这些的存在,马秋月的形象变得复杂而富于意味。

通过分析以上三个马秋月生命中具有“原点”意义的瞬间,我们看到马秋月性格中的“畏”大致包含三个层面:一是在家庭生活中长期的隐忍与退让,即“家庭之畏”;二是易于生出臆想、幻想,即“故事之畏”;三是常常对一些突然发生的细微琐事感到惊慌失措,即“生活之畏”。这三方面互为因果,交织、缠杂在一起,共同组成了马秋月这一个体的复杂的心灵世界。也许,一些挑剔的读者会认为,马秋月身上的软弱、臆想与惊惶常常让叙述走向了沉闷与压抑的境地。但应当承认,那些看似难以忍受的愚懦、迷信与颟顸,并不意味着作者的启蒙立场,与其说作者居高临下置身事外,毋宁说,作者始终是与他笔下的人物站在一起的。他接受了马秋月身上的有限性,或者说,他所要呈现的正是马秋月的有限性。因此,他把马秋月放到种种残酷的、却也是日常的现实境况中,让她在种种特殊的、却也是平凡的境况中生活,以此展现出她独特的精神世界。或许,这正是大地之上的魂灵的真实样貌,从中不难看到“现实主义在当下创作中发出的微光”f。

胡学文是一个有着明确的叙述自觉和结构意识的作家。这一点可由他大量的中短篇小说创作,尤其是近年来众多扎实厚重的中篇佳构所证实。胡学文的小说常被认为是在书写“底层”世界的生活状态与心灵困顿,因此,我们也习惯于把他的创作置于传统现实主义的框架下理解,而常常会忘记,这位来自坝上、又从坝上走出的作家,其实是也是“先锋作家”“新生代”“晚生代”的同代人。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会在胡学文的小说中读到强烈的形式感。这种形式感,鲜明地体现在胡学文的长篇小说创作中。以《有生》为例,论者普遍认为这部作品“让人感受到一种整体性的艺术力量”g。这种整体性的艺术力量,就来源于其采用的“伞状结构”。小说围绕着一个核心人物展开,这个核心人物也构成了小说的叙述中心。“这个中心就像伞的整体支架,而其他一切事物都以一种或向心、或离心的方式绕其旋转”,通过这种结构方式,小说“巧妙地把历史与当下、永恒与瞬间联结在一起”。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