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学停止的地方,生活出现了
作者: 刘月悦《猫鱼》是演员陈冲的自传体散文集,收录的十多篇文章起先发表于《上海文学》,然后结集成这六百余页的厚厚一本。“猫鱼”是什么?陈冲解释说,那是旧日上海用以喂猫的一种极小的鱼,随着猫粮的出现,“猫鱼”在人们的生活里逐渐消失了。“猫鱼”是鲜活的生命,也是尘封的记忆,读《猫鱼》,我们既能看到那条小小的“猫鱼”,也能不断地窥见它所栖身的那片水域。
一
《猫鱼》中的陈冲,很容易让我们想到《长恨歌》中的王琦瑶。同样是上海姑娘,同样是早早被“开麦拉”相中而改变命运的女孩,同样是在情爱中反复纠葛的女子。王安忆在《长恨歌》中写道:“四十年的故事都是从去片厂这一天开始的。”a这句话对陈冲也同样适用。从十四岁进入上海电影制片厂开始,女演员便成了她相伴一生的身份。
在情爱中的“女性”和镜头下的“演员”两个身份中不断地找寻自我,是《猫鱼》最为重要的主题之一。陈冲的爱情之路与演艺事业,似乎始终存在一种互文关系。在上影演员剧团培训班,她情窦初开遇到了M,拍摄《青春》的日子里,她经历了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她开始闯荡好莱坞,这也与初恋中受到的伤害有关。恋人W的背叛使她陷入了严重的自我否定,“我不再爱自己。我以为,如果不值得W的爱,就不值得任何人的爱,如果身体被践踏过一次,就将永远被践踏”。于是,她将在好莱坞的初次演员面试称作一场赌博:“也许面试是我的赌场,‘被拒绝’是我的赌注,输了,就证实我的确不值得爱,赢了,就从‘不值得爱’的死刑得到了缓刑。”b爱情中遭遇的挫折,使得她对自我价值产生了怀疑,她亟需从面试官、导演、镜头那里得到重新确认。
“女性”与“演员”,因为都处于被观看的客体位置而一直被认为具有某种同构关系,男性凝视理论的提出正与女演员有关。这一时期的陈冲,处在一种自我客体化的境遇当中,将自己当作被观察的对象和景观。然而,凝视的困局之一在于,“这不仅决定了大多数的男女关系,还决定了女性自己的内在关系”c。一旦将自己作为被凝视的“他者”,女性便丢失了自身的主体性,落入了他人意见与评判的桎梏中。这一时期的陈冲正是陷入了渴望成为“值得被爱的女人”与“值得被欣赏的演员”的双重焦虑而丢失了自我。在早年接受《南都周刊》采访时,陈冲将这段日子称为“人生中最黑暗最彷徨的时候”“自我感觉非常非常的糟糕”“完全失去自信”。尽管到了写作《猫鱼》的今天,她已经能够以回忆的笔调,缓慢而云淡风轻地讲述这段过往,但我们仍然不难感受和想象那时她内心的焦灼。她仿佛站在爱情与演艺事业两面镜子当中,不断地、快速地旋转着身体,一个失意时,就去另一个那里寻求认同。
1998年,陈冲在散文里写道:“在我的个人世界里,爱情应该算是最重要的内容了。其他一切只是为了她而存在,为了她而做的准备工作。我永远都在生活中平凡和非凡的迹象中寻找和体味她的暗示。”d在《猫鱼》中,陈冲再次引述了这段文字。那时陈冲37岁,已经凭借在《末代皇帝》 《红玫瑰与白玫瑰》等电影中的出色表现证明了自己作为演员的成功,她对爱情的态度与年轻时相比也发生了明显的改变。虽然仍然强调爱情对于她而言是一种毕生的、至高的追求,但她已不再将自己当作被男性审视的客体,而是使用了女性的第三人称代词“她”来指代爱情。人称代词的微妙改变背后,是陈冲作为一个女性主体的成长。这里的爱情是作为一个女性化的本体存在着的,既不是需要依附的“他”,也不是独立存在的“它”,而是“她”,是一个主体性觉醒了的女性的自我镜像。“她”既是爱情,也是那个在爱情当中的自己,她开始清晰地认识到,她需要的是自己在爱情中的体验,而她的男朋友们只是“爱的容器……只有在我的思念和渴望中,他们才可能成为一片广漠、无状的土壤,让我的爱情生根。失恋的痛苦也往往在于失去了爱,而不是失去了某个人”e。
在《末代皇帝》的成功之前,陈冲曾经经历过一个重大的挫折,就是《大班》引发的激烈争议。对于这部她在好莱坞首次担任女主角的电影,她在《猫鱼》里以“错误的选择”一笔带过。在四十多年的演艺生涯中,陈冲出演过众多角色,但在《猫鱼》中,真正详细讲述了参演过程、感受的却很少,仅有《末代皇帝》中的婉容、《太阳照常升起》中的林大夫、《意》中的玫瑰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她们无一例外,都是有着非常强烈的主体性、自尊感和行动力的人物形象,而她对《大班》中的美美的选择性忽视,正可以看出她心中认可的自我想象——她不愿再充当那个被动的被审视、去讨好的美美。
“女性”和“演员”的双重被凝视处境并没能击溃陈冲,反而让她从中获得认识自我、把握自我的力量,这或许是陈冲与王琦瑶最大的不同。王琦瑶自始至终是被凝视的他者,她是程先生眼中悄然而入的暗淡,是李主任眼中率真老实的风情,是老克勒眼中悉心包藏的岁月,也是长脚眼中只包着一层枯皮的脖颈。她始终处在男性的暴力和历史的暴力之下,鲜少体现出主体内在意志和知觉的绽放。而陈冲则不同,王琦瑶终其一生都是那个文静优雅的“上海小姐”,陈冲却没有停留在那个清纯甜美的“小花”。如陈冲所言,“在耻辱的熔炉里炼出来的却是另外一个人。她刚强、顽固,不撞南墙不回头;她爱大笑,笑得很不文雅,也许这是她保持健康、蔑视困难的法宝;她提起来一条,放下去一摊,伸缩性极强……” 读《猫鱼》,我们也常常会感受到她宁静的文字中涌动着的执拗、旺盛、涓涓不绝的生命力。
有趣的是,陈冲数次在书中强调,她认为可爱的女人应该是恬静的、贤惠的,甚至觉得“整天抛头露面跑码头”的自己“很不可爱”f,但我们在字里行间,却很容易发现陈冲对今天这个自己的悦纳和欣赏。约翰·伯格在《观看之道》中,提到了女性内在的“观察者”身份和“被观察者”身份的分裂:“她必须观察自己的角色和行为,因为她给别人的印象,特别是给男性的印象,将会成为别人评判她一生成败的关键。别人对她的印象,取代了她原有的自我感觉。”g这或许可以解释陈冲文字表述与真实态度之间的矛盾。也许她很清楚,那个在火炉边打着毛衣的恬静女孩虽然在别人眼中是“可爱的”,但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却是这个“很不可爱”的自己。
翻开《猫鱼》,封二便是一组拍摄于1988年的组照。这组照片中的每一张都用红笔画上了错号和对号并附上了一些评语,如“Eyes too Chinese” “Lips too sexy”“too responsible”等。显要位置的这幅插图,显然隐喻了陈冲对凝视的讽刺。照片中的陈冲倔强而开朗,仿佛在嘲弄着加诸她的各式各样的评价。或者说,当陈冲在《猫鱼》中大胆真诚地讲述自己的绯闻与恋情,不正是她对内心里那个“恬静贤惠”的女性形象的叛逆,不正是她对那些形形色色的凝视说出的“So What?”
二
家族史的讲述是《猫鱼》的另一个重要内容,占据了全书将近一半的篇幅。陈冲花费了大量的精力,收集查阅了大量相关材料,给祖父辈知识分子逐一立传。《没有女人会因此丧命》写姥姥,《我怎样才能理解他》写外公,《消失在童年丛林中的皮球》写父亲和爷爷,《悲伤是黑镜中的美》 《无法实现的梦想》写母亲。
以或隐或显的方式进行家族史的书写,是中国当代文学中的重要主题。陈冲的家族在现当代中国既具有普遍性也具有特殊性。普遍性在于,她的家族是“二十世纪中国动荡的某种缩影”“无数的遗憾,未遂的志向”h;特殊性在于,这是一个典型的“专业知识分子”家族。对于近现代中国而言,“专业知识分子”是一个常常被忽略的群体。“本来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主要是‘专门的知识分子’,他们最初是抱着实业救国的志向或职业的兴趣选择各种学科的,但由于市场经济的落后而难以成为自由职业者,加之政治使命感的驱使,于是他们就放弃自己的专业和职业,由‘专门的知识分子’转化为‘普遍的知识分子’,即启蒙知识分子和职业革命家。”i呈现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书写中的专业知识分子就更少。陈冲在《猫鱼》中,以家族史的形式,提供了三代专业知识分子鲜活的生存图景。姥姥史伊凡出身书香门第,海外留学归来后致力于翻译和出版编辑工作;外公张昌绍是中国药理学奠基人,主编的药理学教材和参考书被誉为中国药理学的经典著作;爷爷陈文镜也是医学领域的高级知识分子,和奶奶都有赴美国留学进修的经历,获医学博士学位。身处二十世纪的动荡中国,他们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之外,也积极投身于各项爱国救国运动中,爷爷参加过北伐、抗日、抗美援朝三大战争;外公是苏州共青团领导人之一;姥姥参与发起了上海妇女界救国会。陈冲的父母同样是出色的专业知识分子。母亲张安中深耕于神经药理学并出国深造多年,父亲陈星荣则在医学放射学的教学与研究中取得了许多成果。陈冲和哥哥分别成为演员和画家,也是各自专业领域内的翘楚。
在陈冲书写的家族知识分子群像中,姥姥史伊凡是尤为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位。史伊凡女士出生于1908年,1922年进入苏州女子师范,1927年考入国立第四中山大学文学院。她三次登报与旧家庭决裂,积极参与学生运动,是典型的“五四”一代的知识女青年。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我们所熟悉的这类形象,或是如丁玲笔下“莎菲女士”式的“疏离者”j,或是以《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为“知识分子形象书写的规范和模型”k,而陈冲对姥姥的描写,是对“五四”女性知识分子形象的补充。如金宇澄所言,“虚构小说缺失的现场,被非虚构文字完成了”l。陈冲笔下的姥姥,中学时期顽皮叛逆地给舍监捣乱,青年时期,柳亚子为她写诗,赞她“风流”“娇羞”。尤为动人的是抗日战争时期姥姥带着女儿从上海逃亡到重庆的经历。为了通过一道道的关卡,姥姥与检查的士兵、军官斗智斗勇,甚至不得不“陪他们睡觉”。这是一个颇具震撼力的故事,一位进步、清高的知识女性,为了自己和孩子的生存,不得不以身体作为交换。陈冲极力想象姥姥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形,最后引用电影《西部往事》中的台词“没有女人会因为这个丧命”来理解姥姥。这是我们未曾见过的“五四”女性知识分子形象,她们的生活不只是“革命+恋爱”,她们不仅是穿着学生装、挥舞着彩旗走上街头的学生,还是背着行李、牵着孩子艰难逃亡的母亲;她们针砭时弊、挽救民族危亡的热情,不仅来自书本和主义,也来自她们自己切身的遭际;她们不仅是振臂高呼的知识分子,还是遭受着精神和肉体苦难的芸芸众生。
在一部自传体的作品中用这样大的比重进行家族史的讲述,也许本身就意味着家族带给陈冲的重大影响。读《猫鱼》,读者会为陈冲丰厚的文学积累所惊讶。米兰·昆德拉、里尔克、惠特曼、辛波斯卡的作品她都有涉猎,频繁引用的中英文诗歌赋予了这本散文集古典的诗性气质,也成为《猫鱼》最为鲜明的文体特征之一。陈冲对于文学的热爱,正是源于家族的影响。作为众所周知的漂亮的女演员,不论是谈及长辈还是子女,陈冲都甚少提到家族成员在相貌上的遗传,她曾说: “我们家的风气就是漠视一个人的长相。从来听不到这种评语:这个人好看、那个人丑。现在我意识到我的父母存心不往那方面引导我,他们培养我和哥哥重人品,重内在素养。”m在《猫鱼》里,她反复提及的是家族文化素养的传承。她和哥哥陈川都提到过姥姥藏书的棕色小皮箱,那是他们童年的宝藏。陈冲在那里读到了《哈姆雷特》的连环画,开启了她成年后对悲剧的迷恋,启迪了她对人性的最初理解;陈川在那里读到了儒勒·凡尔纳的科幻小说,里面的插画引起了他对绘画的兴趣,打开了他对于世界的想象。陈冲还颇为骄傲地谈及四代人之间阅读偏好的默契与传承:“……大女儿极力推荐他读一下契诃夫的《第六病房》,我这才知道她也喜欢契诃夫,有些莫名的感动——姥姥、母亲和我都曾经爱看契诃夫。大女儿不常跟我交流感情,这份疏远让我惆怅,偶尔在亚马逊账户上看到,她在读我年轻时代迷恋的书,就有一种欣慰,觉得在精神上跟她很近。阅读曾经也是我和姥姥之间的纽带。”n
在《我怎样才能理解他》中,陈冲讲述了知识分子家族史的另一个侧面——创痛和伤痕的历史。陈冲家族的几代知识分子都受到过“文革”的影响。尤为惨烈的是她的外公,他被打成反革命后不堪受辱而自尽。陈冲描写了一个年幼懵懂的小女孩对家里这场剧变的印象:“那天我们跟往日一样,洗完手、洗完脸,排队等着老师用玻璃试管给我们每人嘴里点一滴甘油,另一位老师给我们每人手上点一滴甘油抹脸,那时候糖是稀有物资,我们每天都等着这个时刻舔甘油里的甜味。排在我前面的女孩舔着甘油回头说,我爸爸说你的外公不是死了,是畏罪自杀,什么是畏罪自杀?我低头说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但是那不明意义的四个字却嵌到了我的脑子里。”o大约是导演和演员的职业素养使然,陈冲一直能用最为平淡的语言渲染出富有冲击力的画面感。天真的伸着手排着队的小小女孩,甘油的一点点甜,与“畏罪自杀”四个字的惨烈和背后的政治意味构成了强烈的对比和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