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由邢侯簋铭文论先秦时期的“君臣之盟”
作者: 黄国辉摘 要:邢侯簋铭文记载周康王命人对邢侯的职事加以确认并进行赏赐之事。铭文记录了周王与诸侯间的互动细节,是探析上古君臣关系的重要史料。铭文“昭朕福盟”之“盟”指君臣之盟,即周天子以命服、赏赐等方式与臣下订立的盟约。邢侯簋铭文反映了周代册命金文在某种意义上均具有“盟”的属性。相关盟约被存于盟府,需要时可随时调用。君臣之盟是双向的,君主做出许诺,臣下则表示效忠。臣下的效忠之辞亦被记入文书,是盟约的重要组成部分。相关文书被藏入盟府象征着君臣间责任、义务等关系的最终确立。君臣之盟一方面反映了早期君臣关系尚未形成森严的等级;另一方面,君臣间以盟誓来确立并巩固双方关系,也反映了早期政治中尚存有朴素的信义观念,后世所谓“愚忠”之观念在当时并未定型。
关键词:邢侯簋;册命金文;盟誓;君臣关系
邢侯簋为西周早期青铜重器,现藏英国伦敦大英博物馆,旧称周公簋、荣簋等。然就其作器者而言,确为邢侯无疑,因此根据当下通行的青铜器命名原则,本文统称之为邢侯簋。过去从事古文字及古史研究的专家在论述时多涉及邢侯簋器年代、铭文字词考释及“臣”之性质等问题,①虽多有创见,但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对有关铭文整体内容的讨论。邢侯簋铭文记述了西周早期某任周王命廷臣册封邢侯,一则扩大邢侯的职事,二则赐予邢侯臣仆,铭文也记述了邢侯对册命的应对话语等内容。铭文非常直观地反映了西周前期王与诸侯之间的互动情况,其中所记的“昭朕福盟”等内容更是可以反映先秦时期君臣伦理关系的某些突出特点。本文不揣简陋,试由邢侯簋铭文入手,在前辈学者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铭文所反映的先秦时期君臣伦理关系加以探讨,以求教于学界。
一、铭文之人物关系及内涵疏解
邢侯簋形制为束颈、侈口、鼓腹、矮足外撇。器壁装饰有四个兽首耳,并分别带有钩状垂珥。四个兽首耳将腹部纹饰分为了四个部分,每部分装饰一组象纹,圈足处同样被分为四部分,每部分装饰龙纹。象纹多属殷商至西周早期,西周中期以后则较为少见。②经专家研究,邢侯簋铭文文意已大体明了,但仍然有一些内容可作进一步讨论。为方便计,现将邢侯簋铭文隶释如下:
唯三月,王令荣及内史曰:“(匄)邢侯服,赐臣三品:州人、重人、庸人。”拜稽首,鲁天子(造)厥濒福,克奔走上下,帝无终命于有周。追孝,对,不敢(坠),昭朕福(盟),朕臣天子。用册王命,作周公彝。【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457页。】
邢侯簋铭文出现了包括王、荣、内史、邢侯、周公等在内的一系列人物,其间关系须先作解说。郭沫若最先指出,铭文中的“荣”即是著名的大、小盂鼎中的“荣”,大、小盂鼎为康王时器,他因此将邢侯簋亦归为康王时器。【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8卷,第95页。】他的看法为多数学者所接受,是目前最有影响力的看法。荣是周康王时期的重臣,其能够代表周王册命诸侯,反映了其人地位仅在周王之下,其身份当是王朝诸公之一,这在大盂鼎铭中亦有所显示。如此来看,铭文中的王应该就是周康王。荣为何能代表周王册命诸侯呢?唐兰认为荣氏在周初长期担任作册之官,成王时期,肃慎来贺,王即命荣伯作《贿肃慎之命》。邢侯簋铭文中的“荣”很可能仍是成王时期的荣伯。【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第160页。】邢与肃慎,虽一是王室之后裔,一是地方之土著,但二者均属外服侯伯,在性质上有相似之处。
器主“邢侯”,即铭文“拜稽首”的主语,其在铭文中写作“井侯”。邢本为周公之后裔,最初为成王所分封,其地在今河北邢台地区。《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载:“凡、蒋、邢、茅、胙、祭,周公之胤也”,【(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一五,(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944页。】而邢侯簋铭文末尾又记“作周公彝”,即该器是邢侯为周公所作的祭器,因此簋铭中的“井侯”即是“邢侯”无疑。类似情况亦见于胙伯簋:“胙伯用作周公宝尊彝”,【王龙正、姜涛、袁俊杰:《新发现的柞伯簋及其铭文考释》,《文物》,1998年第9期。】胙伯亦是周公的后代。彭裕商认为器主邢侯当为周公的子辈,【彭裕商:《西周青铜器年代综合研究》,巴蜀书社2003年版,第280页。】其说可从。如此来看,器主邢侯当是周康王的叔父辈。邢在成王时初封,康王时对邢侯再加册命,即此铭文所记之事。从人物关系来看,邢侯与康王之间具有较近的血缘关系,故邢侯言及“追孝”,亦即表达了对周代先王的孝敬之心,虽然如此,铭文并未过多着墨邢侯与王室之间的血缘关系,其主体内容反映的是比较纯粹的君臣关系,这是该篇铭文的显著特点。
铭文中的“”字,唐兰读为“匄”,害声,读如割,与匄相近。匄,予也。【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第161页。】其说甚确,此处“匄”字与下文“赐臣三品”中的“赐”字义近。铭文“鲁天子(造)厥濒福”一句中的“”是疑难字,专家的说解颇有分歧。郭沫若读该字为“造”,认为“造厥顺福”(“濒”字,郭沫若释为“顺”)犹言“报以介福”。【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8卷,第96-97页。】唐兰则认为“”即《说文》中的“”字,古书多作“周”,“周厥频福”的意思是“周遍这连续的福”。【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第162页。】马承源等学者读该字为“受”,意为授予,【马承源主编:《商周青铜器铭文选》第3卷,第45页。】王辉《商周金文》从此说。【王辉:《商周金文》,第62页。】我们注意到在周代金文中,“”字经常和“逆”字连用,构成“逆”一词,于省吾认为“逆造”就是“逆迎造至”;李学勤认为,“逆造”意思就是往反,与“出入”同义;张持平则认为“”是“覆舟”的“覆”的会意字,蔡哲茂等赞成此说,并认为“逆覆”就是典籍中的“复逆”。【相关综述,参见何景成:《释金文词语“逆送”》,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文字研究与应用中心、华东师范大学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编:《中国文字研究》第22辑,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年版,第23页。】近来,何景成认为“”字当为《说文》中的“”字,表船行之意,在铭文中读为“送”,“逆”就是“逆送”之意。【何景成:《释金文词语“逆送”》,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文字研究与应用中心、华东师范大学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编:《中国文字研究》第22辑,第24页。】
我们认为,“”字字形当与覆舟无关,且将之读为“覆”,置于邢侯簋铭文“鲁天子厥濒福”中也是难以解释得通的;“”字读为“受”则无文例可循,亦不可信;释“”字为“”,读为“送”,“送致”之意固然可以解释“鲁天子厥濒福”,不过相似的理解亦适用于“造”。前人研究已指出,《说文》“造”字古文作“艁”,舟的古音章母幽部,与造的古音从母幽部相近。因此,郭沫若、于省吾、李学勤等释之为“造”,目前来看仍是可取的。“逆造”中的“造”当从前人之说训为“至”,而“鲁天子(造)厥濒福”中的“造”则当训为“致”。《孟子·离娄下》说:“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赵岐注:“造,致也”。【(汉)赵岐注,(宋)孙奭疏:《孟子注疏》卷八上,(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930页。】“濒”读为“频”,其义为“多”。“鲁天子造厥濒福”,意思是嘉美周天子致送多福于我。这里的“频福”并非虚指,在很大程度上当指铭文所记周王对邢侯的命服以及赏赐臣仆等。
关于铭文“克奔走上下帝无终命于有周”一句的句读及内涵,学界争议较大。目前主要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认为“上下帝”应连读,因此当在“帝”字后断句,作“克奔走上下帝,无终命于有周”。这种意见将“上下帝”理解为“上帝”与“下帝”,不过关于上帝、下帝的所指,学者之间仍有分歧,例如,郭沫若认为“上帝指天神,下帝指人王”;【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8卷,第97页。】唐兰认为“上帝指天帝,下帝指已死的奴隶主统治者”;【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第162页。】马承源等认为“上下帝疑指在天的上帝和诸天神”;【马承源主编:《商周青铜器铭文选》第3卷,第46页。】陈絜认为“下帝”是“文王、武王与成王的集合庙称”;【陈絜:《应公鼎铭与周代宗法》,《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王辉则认为下帝指的是比祖父高一辈的先祖。【王辉:《商周金文》,第62页。】由此来看,上帝指天神似乎问题不大,至于下帝所指则分歧很大。这是由于“帝”一般即指上帝或天神,“下帝”的称呼于文献中绝少见到,更遑论探讨其内涵了。在周人观念中,周代先王死后一般亦上宾于天,在帝左右,而不会一直停留在下界,此显示“下帝”的句读很有可能是不恰当的。
另一种意见认为“上下”与“帝”应该分开,在“上下”之后句读,作“克奔走上下。帝无终命于有周”。前引于省吾文指出,周人无称王为帝者,故应在“克奔走上下”后断开,“帝无终命于有周”指帝对有周之命永无终极。陈梦家、【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三)》,《考古学报》,1956年第1期。】杨宽、【杨宽:《中国上古史导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61页。】陈英杰【陈英杰:《西周金文作器用途铭辞研究》,线装书局2009年版,第491-494页。】等均从于老之说。此外,杨文山也将“上下”与“帝”分开,并释“帝”为“禘”,认为指“宗庙四时之祭”。【杨文山:《西周青铜器“邢侯簋”通释》,《邢台师范高专学报》,2002年第1期。】于省吾的周人无称王为帝的观点虽有些绝对,但大体是符合史实的。由多种资料可知,商人称王时除了有“王”称以外,还经常使用“帝”称,在商代甲骨卜辞及金文中均可见到相应的案例。但周人称王时罕见用“帝”称,基本都是用“王”称。仅有应公鼎铭所见“珷帝日丁”【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河南平顶山应国墓地八号墓发掘简报》,《华夏考古》,2007年第1期。】一例,此应当是受商文化影响所致。这一点其实史家司马迁已经指出。《史记·殷本纪》记周武王克商之后,“封纣子武庚禄父,以续殷祀,令修行盘庚之政。殷民大说。于是周武王为天子。其后世贬帝号,号为王”。【《史记》卷三《殷本纪》,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39页。】可见到了周代,周人已经逐渐废弃了帝号,并施行王称。周王虽然偶有称帝者,但是这种情况确属罕见。如果把邢侯簋铭文读作“克奔走上下帝,无终命于有周”,并认为其中的“下帝”就是人王或商王祖先的称谓,确实不太妥当。
关于“无终命于有周”的内涵,于省吾的看法可信,指的是上天没有终止有周之命。王辉指出,“无终命”就是永命,这是恰当的。而能够使周邦永命的只能是上帝。《尚书·召诰》载:“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卷一五,(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53页。】“永命”的施加者即是天帝。有人可能会提出疑问,断作“帝无终命于有周”,则前文“克奔走上下”的主语是“邢侯”,后文突然转换成“帝”,使得句意不连贯。实际上前后并无矛盾。“拜稽首,鲁天子(造)厥濒福,克奔走上下,帝无终命于有周”的意思是邢侯跪拜叩头,嘉美天子所致之多福,使其能够奔走上下,上帝因此不会终止周邦之命(即上帝因此会使周邦永命)。这句话是在说周王的行为是顺应上天的,表面上看似在称美天子,其实也是邢侯在夸耀他自己。如此理解,则整段句意顺畅无碍。
据以上所考论,邢侯簋铭文大意可疏解如下:周康王某年三月的某天,在周王的命令下,王朝的卿大夫荣率内史前去册命邢侯,进一步明确了邢侯的职事,同时将州、重、庸三处的臣仆赐予邢侯。邢侯跪拜王命,赞扬了天子丰富的赏赐,表示自己将上下奔走,不会松懈,孝敬先人,臣服于周王。邢侯铸作此器,以记录周王对自己的册命。该篇铭文虽然颇简略,但是记录了周王与诸侯之间互动的若干细节,并反映了比较纯粹的君臣关系,是难得的探析上古时期君臣关系的史料。
二、“昭朕福盟”的确切内涵
学界对邢侯簋铭中的“昭朕福(盟)”一句讨论较多,不过关于其确切内涵尚未达成一致。郭沫若将之释作“昭朕福血”,认为其意为“明余禋祀”,“福”的意思是胙肉,血指血膋。【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8卷,第97页。】郭沫若将“”释为“血”,目前来看是不可信的,不过他从祭祀的角度来解释“福”,对其后的学者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例如唐兰虽正确地释“”为“盟”,但依然把“昭朕福盟”解释为“明我的福祭盟誓等礼”;【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第160、162页。】王辉引《释名》云:“盟,明也。告其事于鬼神也”;【王辉:《商周金文》,第63页。】马承源则另辟蹊径,把“昭朕福盟”解释为“显示福多而盛”。【马承源主编:《商周青铜器铭文选》第3卷,第46页。】以上诸家看法均未得其意。这里的“福”当与前文“鲁天子造厥濒福”的“福”字同义。“盟”指君臣之盟,即周天子对邢侯命服赏赐以及邢侯接纳周天子命服赏赐时君臣双方所缔结的盟约互信的关系。《左传·襄公十一年》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