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哲学及其对儿童想象生态建构的启示

作者: 苗雪红

[摘 要] 想象作为人类重要的精神活动,长期以来未能受到应有的重视,甚至在很大程度上人们对想象存在贬视和误解。在柏拉图开启的西方理性主义身心二元论传统中,想象被视为最低等级的心灵状态,是感性与知性之间的中介。康德提出了想象力作为“先验”能力的新概念,使想象从逻辑上成为经验建构的潜在基础。在整个20世纪,胡塞尔开启的现象学想象哲学从更广泛的本体论意义上对想象进行了较为彻底的研究,将想象视为一种呈现和创造现实的构成性力量。巴什拉和梅洛-庞蒂突破意识哲学,通过考察儿童时期身体与世界原初接触时的物质(元素)想象开辟了想象本体论的新路径。儿童想象是身体与周围世界建立原初的深层互动关系并不断生成意义的过程,这个过程也是人对世界陷入更深层次的情感关涉的过程,想象因此成为一种与世界相亲的存在方式。这些研究启发我们,儿童教育亟须确立想象的本体论价值取向,守护儿童想象的时空,支持儿童游戏对想象的生动呈现,从而为儿童建构良好的想象生态。

[关键词] 身体;感知;想象;儿童想象;原初经验;想象生态

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尽管想象在神话、宗教、哲学、艺术、科学及日常社会生活诸领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但是,长期以来人们对想象存在贬视和误解。而人类认识儿童想象的历史很短且误解更深,与拥有理性和经验的成人相比,儿童的想象一般被视为一种不成熟的思维表现,进而儿童想象在人类漫长的教育历史中未能受到应有的关注和恰当的对待。至今儿童教育领域对想象的基本认识主要以发展心理学想象理论为蓝本,即将想象视为对经验表象进行加工改造、创造新形象的过程。①这一认识的哲学思想根源是理性主义传统中的“想象中介论”。20世纪西方现象学哲学对理性主义传统中的想象理论进行了颠覆性的发展,将想象视为一种超越现实并创造现实的能力,特别是通过儿童(童年)想象开辟了想象本体论的新路径。梳理想象哲学的思想演变,有助于在进一步理解儿童想象和想象的基础上,思考儿童想象生态的建构,以便为应对儿童养育与教育中的想象生态危机提供可能的助力。

一、西方理性主义哲学传统中的“想象中介论”

在西方哲学史中,想象是一个被广泛讨论的哲学议题。柏拉图(Plato)和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对想象的论述被视为西方想象哲学的思想源头。由于柏拉图确立了西方理性主义的身心二元论传统,故总体而言,在20世纪前,西方想象哲学对想象存有深刻的偏见。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提出先验想象力后,开启了想象哲学的革命性转变,相关认识揭示了想象的多元性和复杂性。

(一)柏拉图:想象是最低等级的心灵状态

柏拉图是第一个提出完整清晰的想象理论的人,他将古希腊文“φαντασíα”(phantasia,本意为显现)一词引入关于灵魂的哲学讨论中,并在《理想国》第六卷中,依据真实性程度高低将灵魂分为由高到低四种状态:理性、理智、信念与想象。[1]想象属于最低等级的心灵状态。同时,柏拉图在著名的“洞穴隐喻”中,同样贬低想象,将其视为需要避免的虚假幻象,无法获得真理。[2]而要获得真理,“作为整体的灵魂必须转离变化世界,直到它的‘眼睛’得以正面观看实在。”[3]因为灵魂本身具有视力。在《智者篇》中,柏拉图在讨论思维、判断和幻象时,认为“思维是由自身与心灵进行的无声对话,判断是思维的结论,‘幻象’是感觉与判断的混合……判断不是独立发生,要通过感觉,那么这一心灵状态的惟一正确的名字是‘幻象’”。[4]幻象是感觉与思维之间的中介,幻象必然存在虚假。柏拉图基于理念论,将幻象的本质归结为“模仿”,是一种影像的生产。由柏拉图建立的理性主义传统影响了西方的认识论,想象作为最低级且具有虚假性的心灵能力,被视为理性的障碍。从这个“不祥”的开端开启的想象哲学史在某种程度上是以批判想象的方式展开的,乃至于西方哲学在20世纪前对想象在我们感知自我、他人和世界中的力量未能予以充分的重视。

(二)亚里士多德:灵魂的思维离不开想象

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位将想象作为主题来探索的哲学家。他在《论灵魂》第三卷中,从感觉、想象、记忆、概念、判断和思维等灵魂能力的关系入手对想象进行了广泛而细致的论述,但主要局限在心理学层面。由于他与柏拉图对灵魂和感觉有着不同的认识,尽管他们都认为想象依赖于感觉,是感觉与思维之间的中介,而且想象属于低级的灵魂能力,但是两人对想象的理解存在很大差异。

亚里士多德认为,“我们必须理解所有一般意义上的感觉,感觉是撇开感觉对象的质料而接受其形式”,[5]感觉不关涉对象的材料,而只显示颜色、气味等作为形式的属性。关于灵魂,他认为,“在某种意义上灵魂就是所有存在着的事物,因为存在物或者是感觉对象,或者是思维对象……心灵是运用形式的形式,感觉是感觉对象的形式。但是没有任何事物能够脱离感性的广延而分离存在”。[6]可见,灵魂、思想都存在于感性事物之中。

从各种灵魂能力的关系来看,亚里士多德认为,没有感觉,想象就不可能发生,而没有想象,判断也不可能存在。[7]思想是由想象和判断构成的。[8]可见,想象成为连接感觉与判断和思想的中介。“所有可以记忆的对象在本质上都是想象的对象。”[9]“概念不是影像,但是,离开了影像,它们就不会发生。”[10]他基于感觉、想象、记忆、概念、判断和思维等灵魂能力的关系,认为“对于思维灵魂来说……没有影像灵魂就无法思维”,[11]“思维能力以影像的方式来思维形式”,[12]即没有想象,灵魂就无法思维。这一认识可视作本源性想象力的认识萌芽。但是,他依然矛盾地认为,想象不同于甚至地位远低于感觉和判断。因为“所有感觉都是真的,而多数想象则是假的”。[13]

亚里士多德对想象进行了广泛的探索,为后继者关于想象的讨论奠定了基础。他对灵魂想象能力的感觉(或身体)基础、想象与灵魂诸能力之间的关系,特别是对“灵魂的思维离不开想象”这一主题的论述,为想象理论开启了未来的多种可能性。

(三)康德:先验想象力的纯粹综合

康德一方面将想象视为感性与知性之间的中介,同时,他通过区分想象的生产性和再生性,提出想象力作为“先验”能力的新概念。他在谈到纯粹知性概念或范畴时说:“先验逻辑面对着由先验感性论呈现给它的先天感性杂多,这种杂多给诸纯粹知性概念提供材料……不过我们思维的自发性要求的是先将这杂多以某种方式贯通、接受和结合起来,以便从中构成知识,这一行动我叫作综合。”[14]他认为,“一般综合只不过是想像力②的结果,即灵魂(知性)的一种盲目的,尽管是不可缺少的功能的结果,没有它,我们就绝对不会有什么知识”。[15]他在论述“想像中的再生综合”时提出,“想像力的综合先于一切经验而被建立在先天原则之上,而我们就必须设定想像力的某种纯粹的先验综合,它本身构成一切经验的可能性(当这种可能性必须预设现象的再生性时)的基础”。[16]之后他反复强调道:“想像力的纯粹的(生产性的)综合的必然统一这条原则先于统觉而成了一切知识、特别是经验知识的可能性基础。”[17]“我们有一种作为人类心灵基本能力的纯粹想像力,这种能力为一切先天知识奠定了基础。”[18]这一认识的革命性意义在于,先验想象力从逻辑上成为经验知识的可能性基础,即想象可以创造经验,而不仅仅依赖经验。

但是,康德难以解决的问题是,关于想象力的纯粹综合与“我思”主体的纯粹统觉之间的关系,他认为“统觉的先验统一就是想像力的纯粹综合”,[19]同时,他又认为“想像力的纯粹综合的必然统一这条原则先于统觉而成了一切知识的可能性基础”,他还认为“统觉的本源的统一是一切知识的可能性的根据,那么想像力的综合的先验统一就是一切可能知识的纯形式”,[20]这些不能自洽的论述显然让人困惑。因此,他之后对想象的论述做了较大的调整:“想像力是把一个对象甚至当它不在场也在直观中表现出来的能力。既然我们的一切直观都是感性的,那么想像力由于使它唯一的能够给予知性概念一个相应直观的那个主观条件,而是属于感性的。但毕竟,它的综合是在行使自发性,是进行规定的而不像感官那样只是可规定的,因而是能够依照统觉的统一而根据感官的形式规定感官的……”[21]可见,康德对先验想象力的论述退回到统觉的统一之中,走向经验领域。同时,由于无法说明先验想象力的自发生产性,他承认,想象是“在人类心灵深处隐藏着的一种技艺,它的真实操作方式我们任何时候都是很难从大自然那里猜测到,并将其毫无遮蔽地展示在眼前的”。[22]

但是,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认为,“美直接带有一种促进生命的情感,因而可以和魅力及某种游戏性的想像力结合起来”。[23]在合目的性的审美中,他认为“想像力是独立自主的把内心维持在自由的活动中”。[24]康德认为美的艺术是天才的艺术,在论述构成天才的内心力量时,他再次尝试让想象挣脱知性的全面控制。他强调想象和知性以某种比例结合,而二者的比例只是主体的本性决定的。[25]显然康德又一次为想象提供了开放性的空间。康德从天才的艺术活动中发现,“精神,在审美的意义上,就是指内心的鼓舞生动的原则。但这原则由以鼓动心灵的东西……就是把内心诸力量合目的地置于焕发状态,亦即置于这样一种自动维持自己,甚至为此而加强这种力量的游戏之中的东西”。[26]这种鼓动心灵的东西一定与游戏性的想象力有关。

康德关于想象力的广泛理解开启了想象理论的革命性变化,他提出了想象力作为“先验”能力的新概念,从逻辑上成为经验建构的潜在基础。康德认为想象在理性构成中发挥着核心作用。虽然他无法说明先验想象力的自发生产性,但是,他在第三批判中借助于审美活动,为想象重获自由并绽放其丰富性开辟了新的道路,这也为之后想象理论的现象学与美学态度之间的亲缘关系埋下伏笔。

二、现象学哲学不断发展中的“想象本体论”

20世纪以来,在埃德蒙德·胡塞尔(Edmund Husserl)开启的现象学运动中,很多现象学家把想象作为研究的核心问题。③“现象学的历史提供了20世纪对想象的一些最彻底的研究,这些研究往往超越了对特定现象的处理,并探索了想象的更广泛的意义,包括方法论、认识论和本体论维度。”[27]之所以说是“不断发展中”的想象本体论,是因为主要研究者在研究过程中都在不断完善和发展自己的思想,后继者都从前人那里获得启发,又对前人的理论进行了修正和拓展。正如B.瓦尔登菲尔茨(Bernhard Waldenfels)所说:“只要它是活的现象学,它就代表着一种灵活的看和问的方式,它具有各种不同的方向,始终进行着新的尝试而不是僵化为一个固定的同一。”[28]

(一)胡塞尔:想象呈现或构成现实

胡塞尔“拒绝形而上学的思辨,主张在‘看’‘直观’中把握到实事本身”。[29]他从《逻辑研究》时起,一直到他哲学活动的后期都认为,“感知和想象这两种意识行为共同构成了所有意识行为中最具奠基性的行为,即直观行为”。[30]胡塞尔在早期受描述心理学的影响,重感知轻想象,因为感知可以提供对真实事物的亲身体验,想象中没有真实的物体。后来,胡塞尔意识到现象学所要研究的不是人类的心理现象,而是纯粹的意识。他开始“对认识的主观性和认识内容的客观性之间的关系作出普遍批判的反思”,[31]“传统认识论中的‘事物与知性的一致性’问题,在这里转变成‘意识活动’与‘意识对象’的关系问题”。[32]在完成先验现象学的转变之后,胡塞尔认为:“现象学可以被称为关于意识一般、关于纯粹意识本身的科学。”[33]纯粹意识不仅仅是指意识中的意识活动(显现),而且还包括作为意识活动之结果的意识对象(显现物)。感知和想象都是意识活动,朝向对象(意向性)是意识的最普遍本质,意向性以直观的方式指向一个对象。想象与感知“都构成了一种非中介的对象意识,构成了对物体的直观感知”。[34]胡塞尔强调想象无需任何的中介而直接地通达事物本身的特性,认为“想象可以是完全清楚的,以至于能让完全的本质理解和本质洞见得以可能”。[35]他论述了在自由想象中进行本质变更以直观事物的本质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