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塞尔现象学下的童年世界意义考察

作者: 陈乐乐

*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2022年度教育学一般课题“现象学视野下的童年生活世界研究”(批准号:BAA220161)

** 通信作者:陈乐乐,河南大学教育学部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

[摘 要] 从胡塞尔的现象学来看,儿童世界首先是一种先验的交互主体性存在样态,在其中“先验的自我”作为一种原初意向性不断地构造着客观世界。成人所谈论的世界虽然总是把儿童世界排除在外,但是胡塞尔认为儿童世界所产生的变形、融合以及原促建性是成人世界所缺少的,成人世界对自我的构造只是在已有世界基础之上的转换而已。童年世界暗含着人类世界视域的原始视域,儿童正是借助同感和身体而达至对陌生经验的认识。这就说明,童年世界的意义发生是一种自心自性的内在考察,任何外在的、建构论的或技术化的分析,都可能是一种对童年世界存在意义的反向抵消。现象学哲学下的童年世界考察可看作童年现象学的研究。

[关键词] 胡塞尔;先验交互主体性;儿童世界;原始视域;童年现象学

童年作为城邦或国家推行教化的起始时段,童年时期的教育生活成为思想家们不可避免的研究主题,如柏拉图(Plato)、卢梭(Jean?鄄Jacques Rousseau)、康德(Immanuel Kant)和杜威(John Dewey)等人不约而同地将“理想社会”的存在根基追溯到童年的生活形态那里,并由此把童年时期视为重建教化、社会和理性秩序发生的开端。童年世界在教育活动的使命中,被预先判定为先于它自己真实存在形式而展现出的种种特征。关于童年的认识如何能够切中作为认识对象的童年世界似乎并不清楚。在传统哲学基础之上重新开端的现象学哲学,其方式完全是在反思行为内起作用。[1]童年本身之所以并没有随着我们对童年世界认识之增进而有所显现或明朗,从现象学哲学来看,是因为“‘被看到的’事物总是多于我们从它们那里所‘实际地和真正地’看到的东西”。[2]当我们简单地从童年现象那里抽离所谓的“抽象”或“本质”之意涵,就会愈多地把作为现象与本质统一的童年世界拆分为如同柏拉图两个世界那样的东西。胡塞尔(Edmund Gustav Albrecht Husserl)的现象学不仅给予童年哲学以新的启示,而且他还论及儿童世界/童年世界的议题,这为推动童年研究提供了新的讨论视角,有助于我们在教育学理论与实践层面上深入理解儿童世界的存在意义。

一、儿童世界是一种先验交互主体性的存在样态

德里达(Jacques Derrida)认为,先验发生主题在胡塞尔沉思中占据着中心地位,这种先验发生将我们引向了先于全部本相的时刻,并使得我们最终触及前谓词的存在领域、生活世界领域、原始时间领域和先验相互主体性的领域。[3]胡塞尔本人正是通过对先验发生的分析而阐明了先验交互主体性的世界。在身体感知的意向分析中,胡塞尔认为一般情况下,由于“我”的身体和他人的身体交互地存在于彼此的感知领域中,这样一来,他人立即就会把“我”经验为他的他人,反过来,“我”也会把他人经验为“我”的他人。与此相类似的是,那些更多的人也会被相互地经验为他人。进一步讲,“我”不仅能够把每一次的他人都经验为他人,而且能够把他人经验为他本人又是与他自己的他人相关的,在这种可重复地加以设想的中介中,他人也许还可以被经验为与“我”相关的。这样就可以清楚地指明,人们只有作为不仅在现实中,而且在可能性中按照自己的意愿成为的他人,并且又作为与他人相遇的他人,才成为了可统觉的。由此而看,即在作为无限开放的自然的开放的多样性中,它还包括那些还未被认识的、分散在无限空间中的以及作为可能的交互共同体之主体的人,甚至也包括各种动物。另一方面,在先验的具体性中,与这个共同体相一致的是一个相应的开放的单子共同体,胡塞尔把这种单子共同体称之为先验的交互主体性。[4]这种先验的交互主体性是主观—相对(为我)存在着的。而这样的一种先验的交互主体性所构造出来的客观世界或意义世界,不能被归结为作为个体自我或个人的意识的构建结果。

“我”需要向先验的本己领域或纯粹意识的原真领域进行还原,这种还原是一种先验的或超越论的还原,这个时候,作为个体的自我意识进入到纯粹意识生活领域之内,其结果是“我”所经验到的世界并不是一种康德意义上知性分析的产物,而是一个交互主体性的外在于“我”的世界。儿童是否先天地生活在胡塞尔意义上的先验交互主体性的世界中?在童年世界的原初意义的构造中,儿童是否已经是先验自我的“现象学还原”,继而这个先验自我主观—相对地构造起了周围的客观世界和生活意义世界?另一方面,我们经常谈论的儿童意义世界的原初性究竟是什么?它是不是胡塞尔所要解决的两个关键性问题,即如何通过现象学精神回到前科学的世界或本真的世界,以及如何在一种意识发生上理解先验交互主体性的原初意义世界。

所谓第一个前科学的世界,即胡塞尔所描述的自然数学化之前的那个生活世界,也是胡塞尔想要通过一种现象学哲学而最终通达的生活世界。这个生活世界不仅指的是当下的常人或日常生活世界,它还具有现象学哲学意义上的先验成分,即生活世界中意识的多重形态与事物的被给予方式之间存在一种先天的符合。所谓第二个先验交互主体性世界,这是意识的意向性所构造出的原初的意义世界,这个世界使得“我”与他人所感知的世界是同一个世界,也是其他意义世界构造的本源。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鄄Ponty)通过对儿童心理和教育学的现象学分析,指出我们的原始经验在历史上也是原始的,这种描述唤起了人类存在的早期元素,他还赞扬童年而批评皮亚杰对于意识发生的年龄主义的错误认识。从现象学来看,童年揭示了我们在世界上的真实沉浸,那些使我们与我们潜在的融合本性相分离的,可能不是别的,而是随着我们的成熟而日益与之纠缠的社会—文化—语言世界。儿童、艺术家、诗人等带我们回归到我们与世界的真正联系中。所有文化和历史的多样性都源于此。[5]在胡塞尔那里可以直观的生活世界或前科学世界,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童年原初世界,童年原初世界既是一种我们与世界真正联系的纯粹现象的世界,也是所有自身被给予性的意义世界显现之来源。

另一方面,从先验自我所构造的先验交互主体性世界来看,作为其构造本原的躯体—身体感知能力的意向活动,在年幼儿童那里原本就是通过这样的身体意识活动来构造最初的先验交互主体性和主观—相对为我的意义世界的。梅洛-庞蒂认为传统认识论和本体论恰恰忽略了如下事实:“一个孩子在思考前只知觉,他将其幻想放入事物中,将其思想放入他人之中,和事物、他人一起构成尚分不清各自视角的共同生活整体,哲学不能简单地以内在分析的要求的名义忽视这些起源的事实。除非思想能在我们的所有经验之外安家,在它于其中不再配作为思想的前经验领域内安家,否则它就不能无视其明显的历史,它应该向自己提出其自身意义的起源问题。”[6]意识现象学或知觉现象学同样不能忽视作为一种哲学思想的起源问题,意识的起源历史可以追溯到儿童——童年原初世界那里,知觉的发生也可以追寻到童年原初世界的意义发生那里,这是梅洛-庞蒂对胡塞尔提出的知觉或身体现象学的补充与丰富。作为原初意向性发生的童年早期生活,儿童可能并不需要像现象学家那样经过感性直观或现象学的加括号或悬置,以及本质直观或本质还原,最终实现对自身被给予性的明见性。儿童天生就过着一种先验的交互主体性生活,儿童通过身体意识活动把他人把握为与我的身体在本质上具有相似性的另一个自我,通过类似的“同感”或“直观”,儿童与他人相互地理解或把握另一个自我的“心灵”或意义世界。这就是说,在童年原初世界那里,人类自我与先验自我有时候并不能很好地加以区分,儿童既是与他人(这其中也包括成人)共现同一个自然世界或知觉世界的人类自我,同时又是一个先天地“还原”了的“纯粹意识”“纯粹自我”“先验自我”。

在梅洛-庞蒂那里,皮亚杰的某些理论可能无法很好地阐述他自己所坚守的儿童思维发展观点。如果我们认为儿童对世界的知觉是自我中心的,那么,这一假设只有在我们认为“儿童的世界无视成人世界的最简单的客观性标准”的时候才是有效的。然而事实上,无视成人的有客观性标准的世界并不是说儿童只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而是说儿童实施着一种无限的客观性,因此,我们不能用自我中心来概括儿童的思维特点,并使得他人以此为出发点,产生儿童所具有的是自我封闭的意识的观念。[7]梅洛-庞蒂相信:“相反,当一位艺术家以真正的创作动作,毫不犹豫地重新采取儿童的表现方法时,这些表现方法将会带给我们一种神秘的共鸣,通过它,我们的完满就会对着世界的存在自己打开,并自己成为诗。”[8]通过儿童的“眼界”(显然,这种眼界已经超出了教育学意义,而是一种现象学家的称赞),作为人的完满才会对着世界的存在自己打开。也可以说,通过儿童的“眼界”,我们可以成为一个自然的现象学家,继而直观现象本身。如果我们相信“儿童是哲学之源”,[9]从儿童拥有自身的“哲学”来看,在童年原初世界那里,幼童的“天问”与现象学的“本质”具有内在的关联性,幼童的明亮“心眼”为现象学的直观提供了可能,幼童的“赤子之心”在现象学还原上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10]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现象学的方法与“儿童是一个自然的现象学家”的隐喻论断之间具有内在的契合性。从意识构造发生的历史来看,作为成人意识世界基石的儿童原初意向活动并不是封闭的视域,它处于一种不断的变形与融合之中,它先天地是一种先验的交互主体性视域的世界,而在其中“先验的自我”作为一种原初意向性不断地构造着客观世界,那个先验的自我的“我”的存在的意义世界不断涌现出来。

二、成人在共在世界中的自我构造是在儿童世界原促建性之上的转换

胡塞尔在现象学沉思中提出有关儿童世界的问题,这个问题引申为胡塞尔对儿童视域与成人视域的区分,即作为总体视域形成前的前世界和成人的总体视域世界的区分。这个问题出现在胡塞尔于1929年至1934年完成的C手稿中。①1938年胡塞尔去世,也是在此问题的反思中,胡塞尔“发生”和“历史”的观念产生了初步分离。胡塞尔对“发生”与“历史”的区分性讨论,主要通过对个体存在与客观存在、儿童世界与成人世界、总体视域形成前的前世界与总体视域的区分而完成。其中,对于儿童世界与成人世界的讨论集中体现在C手稿中被命名为C11的内容中。[11]C手稿主要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胡塞尔分析了作为各种感觉属性载体的基质不是外在于或先于感知而存在的,而是自我构造的结果,即基质的构造性本质。第二部分具体讨论了客观的、时空的世界的构造问题。第三部分阐释了儿童世界与成人世界的区别。[12]胡塞尔在第二部分首先分析了人的共在,即自我与他人的存在方式。在自我和他人的构造过程中,我首先看到或构造出来的是他人空间中的身体,而后通过他人类比的方式把我当成另一个人的身体来直观,并以统觉的方式构造出自己的身体,从而最终构造出我的心理物理基质。因此,客观的、时空的世界的构造是通过自我和他人构造自身的基质进而通过统觉、回忆和表述等构造出来的客观存在的、共在的世界。接下来,胡塞尔继续把现象学的考察从世界的对象构造推向世界的视域构造上。在世界视域的构造上,主体既可以把世界看作是一个由有限的共在的存在者所组成的整体,也可以把世界看作是一个无限开放的视域,任何存在者都可以从其中获得存在意义的总体视域。[13]

在对有限的世界视域和总体世界视域的区分中,胡塞尔不仅考察了儿童的世界与成人的世界之间的不同,而且还对儿童和成人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比较与分析,这其中隐含着胡塞尔对“发生”与“历史”两个概念新的沉思。胡塞尔认为,在儿童与成人之间,也就是在每个人(以及动物)的个体发展中,在两个阶段的未成熟性(婴儿期的未成熟性、世俗的未成熟性、作为真正的人的未成熟性)与更成熟的人性之间,存在本质上的断裂。在第二阶段中已经存在一个世界,但是对于自我和我们的人性世界来说,有一个根本的区别,我指的是儿童的世界与成人和成熟世界之间的区别:儿童以自己的方式感知或“知道”成人知道很多而他不知道的东西。这个世界作为儿童已经知道和将在成人的帮助下经验和认识到的东西的一切,还没有成人视野中的意义。当然,当我们成人谈论的时候,世界总是指我们所有成年人的世界,“主体间性”的世界,成人共同化的经验世界。儿童属于这个世界,但不是作为共同的主体,不是在其存在结构中通过他们所经验的生活来共同建构这个世界,而是像动物一样,以某种较低级的方式,以某种作为共同主体但不被包含在内的方式存在。对成人来说,在他们的世界里,儿童是首先在成人已经存在的世界里成长的主体,以便以后随着他们的逐渐成熟来塑造他们成熟的世界意义。那么,历史世界就是成人在其自身发展中的世界……如果认为我们已经可以设计出所有未来的可能性,并对世界作出确定性的无限说明,岂不是很天真?[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