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逃跑』的母亲
作者: 王宏亮父亲去世的那个冬天,老房子空荡荡的。我们怕母亲一时难以适应一个人的孤单和冷清,就让她来身边住。
来到我家,她多数时候都把自己困在卧室,偶尔站在窗前发呆,或翻翻手机里的小视频,很少下楼。她说谁也不认识,找不到老家的朴实和热络。有时,我轻轻推开她的房门,借着灯光,会看到她眼角红红的。最见不得她落泪,母子连心,她的忧郁或欢欣,我都能感应到,她是想自己的家了。
只住半个月,她就罗列一堆借口:院子里的玉米该脱粒了,现在价高;仓房的煤得赶紧烧,不能再放;冰柜还通着电呢,时间长怕不安全……最后一条最可笑,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摇头。有天下班,怎么敲门也没有响应,我赶紧掏出钥匙进屋一看,锅碗瓢盆利利索索,沙发床铺干干净净,而母亲的东西悉数不在——母亲“逃”走了。
电话那头,她扯着嗓门:“再待下去,非憋出病不可!”然后,她很自然地说到自己的小院,铁大门一响,鸡鸭都围过来,央她喂食添水,就连屋里的箱子柜儿都等她回来净净身,忙活好一会儿,累了,睡一觉,香。她觉得自己的不告而别,是无比正确的决定。
这次来我家住下,是因为母亲病了。傍晚,邻居嫂子打电话告诉我,母亲天旋地转晕得厉害,情况很严重,怕是得了脑出血或脑血栓之类。我扔下碗筷,打急救电话,连忙把她送到县医院。
急诊医生说,胳膊腿都能动,眩晕症的几率大,应该没什么大碍,得等待检查结果。我们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躺在病床上的母亲真瘦小啊,身体蜷缩如虾米,蜡黄的脸,塌陷的腮,凌乱的头发,苍老和痛苦将她团团困住,而我们做儿女的此时不能为她分担丝毫病痛。我只能不停地叫着“妈”,试探她是否清醒……检查单出来,各项指标基本正常,医生给开了两瓶治眩晕的药。随着药物进入身体,母亲的状态真的一点点好转了,我们悬着的心,也终于可以熨帖而规律地跳动了。从医院出来,月亮已经爬到门口白杨树顶的位置,路两旁的白丁香树显得更加高大茂密。
车上,一直沉默的母亲忽然说,“这回在你那儿住下了,省得你们担心。今天要是没人发现,估计我就得彻底跟你们拜拜了。”我听母亲的声音有点颤巍巍的,心里又懊悔又好笑。假装严肃地说:“你这回可不能再瞎折腾了。”我想,母亲懂我的意思。
住下来的母亲,每天按时吃药,状态一天一个样,偶尔给我们做点饭菜。每天下班,都有种小时候放学飞奔回家的期待。饭桌上,我回忆着往事。“妈,你可能不记得了,小时候,你去水塘边弄苇叶给我们几个包粽子,结果被蚂蟥叮,顺腿流血,吓坏了我。”母亲笑了……曾经的种种,像一只小铃铛,轻轻地却又分外清晰地在饭桌前摇响,一种久违的幸福感,像一阵暖风熏来。
我给母亲买了一副扑克,她的眼睛不能长时间看手机,摆摆扑克,可以缓解无聊。妻又买了一堆水果、瓜子,让她垫垫嘴儿。我甚至偶尔给她留点“作业”,点几样爱吃的小菜让她做。看着她越来越精神,我心里高兴,但又有点害怕,怕她又飞回老家去。
有段时间,我去外地培训。回来那天,妻告诉我,怎么劝也劝不住,母亲非得要回去种自己的小园子……我心里就像揉碎了一只柠檬。她趁我不在家,再一次逃走了。她起誓发愿地说:“我身体没啥事了,就种最后一年,肯定最后一年,然后卖房子,断念想。”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说,已经规划好了,一片种玉米,一片种蔬菜,然后给我们多冻点留着冬天吃。我的眼睛潮润了,无论何时何地,母亲还是惦着我们啊。
母亲说起她养育的每一株植物,话语里都盛满了让人动容的深情。我仿佛看见午后的阳光穿过一些树枝斑驳着筛落下来,照在她花白的发上、干瘪瘦弱的身上。
我纵容了母亲的又一次逃离。把她困守在一个不舒坦的地方,那不是真正的孝。她的根,早已深深扎进土地。不在老家的日子,她想念田野与山岚,想念流水潺潺,想念林海和草滩,想念一方庭院,因为那里有她的宿命与归处。
(作者单位:辽宁彰武县章古台学校)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