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夜风总是带走荞花上的矿粉

作者: 野水

《一地霜白》的扉页上,作者陈年喜的诗歌片段选录其上,右下角、四五行,妥帖的排版,未读此书,已被这几句岁月的唱叹深深吸引——

漂泊的人 被天涯所累的人/你要保护好体内古老的铜镜/我们在暗处 它在明处/当你试图解下某些渴意/它正好映见门前的井水。

天涯愁杀,操劳不休的世间,奔波的人到头仍是疲累,仍是困苦,却幸存一面铜镜幽明如月,在体内不时拯救着生命难熬的焦渴。任世界烟尘激荡,古老之镜,静之沉之滤之,照见未扰的初相。最初的来处,澄洁浑朴,未有三千里奔涌告急,未有炸裂的声响直捣耳道深坑不留余地,未有疼痛的豆大的汗珠在他乡异榻无声滚落,未有惊惶某一趟睡去不知能不能睁眼……而门前的井水,安定之象,家园甘醇的旨味,持续输出着人世仍有甜头的暗示。古镜、古井,疲惫的眼睛合拢的一刻,送上一份生命朴素的礼物,清清明明,冰冰凉凉,身体随之明澈空灵。

一生艰辛的爆破工陈年喜,使这些诗句显得更有说服力,也让我们看到一种更加难得的高蹈。当诗句蘸着血泪说出生命能够不被耗尽,只要存放一面古老的铜镜,就还有精神潋滟时,我觉得一面镜子似乎也正在自己的心里被擦亮。高蹈却不遗世独立,还是行走或匍匐在世上,没有出离那些烟火尘事,这也是他的文字扎实的缘由,但他又有一份自持的静默,一如书名的冷肃,霜白守护着他灵魂缭绕着的芬芳。“保护”二字有酸楚的意味:一不留神,湿滑趔趄,镜子跌落;一个转角,猝不及防,泪流满面。但“保护”又说得平常,似有心法可依。任不堪侵蚀大片领地,生命恒存和美的一角。当他蜷于工地破败的宿舍,在纸片上涂涂写写,护心铜镜肯定正在发出珍珠母般的光辉。而那一刻岩洞的天崩地裂中,图腾的井可以不起波澜。

匮乏·满足

让人又爱又恨的世间,有些折叠在时间的褶皱里了,陈年喜要唤出他的山河,要用深重的回忆来拜奠。旧事在饥饿的回旋里展开,苦捱之中童年清冽的风灌进来,那些饱满的快乐也胀鼓鼓的,叫人感怀。更多的情况是因为极度的匮乏带来的无奈的“满足”,是肠胃对抗空转溃败后感觉往细节沉潜的突围。“碰到糖汁度高的,我会细细咀嚼,嚼得不放过任何一点细节,那汁水咽下喉咙,似乎很稠,在喉壁上挂了一层浆。”“偶尔找寻到一小块,我会用舌尖把它顶在上颚,慢慢碾压,它一点点融化,渐至于无。”食物咽下之际,喉壁上发生着的“挂浆”的感觉被延迟展现着;饼干的残末消融至无的过程也一样具备迟缓的节奏。一如电影的慢镜头,顽强抵抗着匆行的时间脚步,只顾锚定和舒徐,使转瞬即逝的微小情景成为一个事件。

幼时驻足的那些错落的时光中,无论是“硬是用妙手和巧思,在清贫的路上杀出一条舌尖上的富贵路”的奶奶,还是“轻轻一笑,那笑,也是白色的”的远房的姨;也无论是一只跑起来“四肢和身体拉成一条线,像一缕黑云飘过”的叫阿宝的狗,还是“有时候会和我们抢夺,抢到了,会笑”的爱吃木耳的猪,都有着独特的神情和气息,在时间深处,为他的文字所照亮。他头上有一盏特别的文学矿灯,能够在岁月幽暗的隧道搜寻动人的物事,并在苍茫山水间把它们定格为“源远流长的一幕”。鲜明的生的一刻越叫人惊艳,暗淡的消逝就越叫人惋痛。但陈年喜对种种“就此别过”谢绝长吁短叹,他只细细讲述交往的情形,不愿在别离的抒情上久作停留,常常把浩叹留给读者。

在苦寒之地,举目嶙峋和贫瘠,温暖、明亮的记忆让他格外珍惜。就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母亲把热气腾腾的馒头从笼屉里一个个往筐里捡。铁锅里升腾的热气透过椴树叶子,使馒头依然十分热烫,母亲每捡起一个馒头都要在手指头吹一口气。”这些后来历历在目的记忆其实在当时就已是滚动在他心里的清晰无比的画面,他写道:“这些是我看不见的,土墙厚实,缝隙都抹了麦草筋的黄泥,是我的感觉穿过墙壁看到的。”这种意味在他的很多章节中也有体现。一个耐心的安静的观察者,在穷苦的世事中捕捉光影跌宕的流动,以细腻的感官内在地看到更丰沛的存在。由是才会有“天地苍远,谁也没有说出那一声再见。两只手电光柱长长地静静地在空中交织着。”才会有“羊们在山上啃草或晒太阳,白花花的,他在山头捧一本书,像另一只羊。”“窗外有一丝风吹过,有一种鸟叫了一声,我知道那是麦黄鸟。麦子正乘着夜色大面积黄熟。”

他自小遭逢一个长风不止息的世界,这个世界浩荡于他的眼底。对待风雨飘摇的漠野天荒和人事代谢,他的笔下总有一股拂之不去的惆怅,但仍以或深重或轻盈、或恢弘或精微的心意拂过这一切,使那份对世界的谙熟变得更为醇厚、深情。有例为证,深重如“父亲走完了他在这个世界摇摆如风中草稞的一生。前一天,老弟为他最后一次理了发。白发如雪纷落,掩盖了此后我所有的星辰”,轻盈如“我一直记得途中经过的一个村庄,柳树新绿,杏花开成了飘荡的浮云”;恢弘如“季节的巨笔饱蘸人间亘古的鲜黄,这纯粹的民间气色,涂抹大野戈壁”,精微如“我把小伍揽在怀里,掐了一下他的人中。他的人中上有一层薄薄的绒毛。他还是个孩子。”

流水·断口

陈年喜常把场景“坐落”到电影式的晕轮里,使人物漫漶的生命收拢于他/她所熟悉的氛围中——“也唯愿政策执行得能缓慢一些,使他在山林之中把这一生过完”“老王回了河北,据说做了锅炉工,肚子里的文史随着一锹一锹煤喂进通红的炉膛。”……

岁月的流水似乎最终毫无分别地淌过一切,覆盖一切,在自序中,他就写道,“我们坐过流水,又被流水坐过。彼此留痕又彼此忘却。” 生存的虚无感无疑是强烈的,但是世界在身上的犁痕更令人触目惊心,活的证据、痛的证据、爱的证据,足以在纸上大剌剌摊开,向流水叫板。生死无状的矿山生活,“人渺小无助得像一粒尘埃”,但长夜的阅读和写作让他得以造访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的深邃里,他慢慢收拾被放逐的骨骼,以隐藏着的气力重新游弋。“无名者”作为自我身份的体认也渐渐给他带来了平静和尊严,使他终究能够在纸上从容发现自己才华的矿脉。“那些泯然于时间风尘的人事更应该被记住”,他想告诉人们,“无名者”的世界并不是只有一片宁寂,就像他家乡的孝歌、“无名者”的音乐,歌者每次开喉并非只是牵动了相关肌肉的震颤,而是一次次心灵怆恻纠绕的倾述,一场场充满血肉情义的呐喊。当看到他写唱孝歌的母亲——“她用嗓子把它们掀开,让风和月吹照进来”,我觉得这何尝不是他文字创作的写照,他的头顶也有一片风月的永恒。

时间流水的哗哗声总会突然中止在某些地方,在这些断口,更振聋发聩的生命的声音响起。在风沙鞭打中站立的人,洇血的眼昭示体内鲜血的涌动。真诚的写作者,每一笔记录都是在倾听命运侵扰下自我深沉的跫音。劳累而蜷缩着的身体因为写作的重负更加贴近大地,对死亡的领教老早使他看到了黑暗的墓顶,但此时某一束根还在往深处生长,生命的岩缝里还能翻出一些琼碎。

何况,未全是暴烈、刚烈,有时候,女性秘密的柔性也是残酷日子里突然美丽的楔入,叫人“魂走窍外”。但这样温柔的造访很少,俭省的笔墨也发乎情止乎礼,但自有其品味。虽未至“永恒的女性指引我们向上”之程度,但美好的女性气质对繁重苦闷的日子点滴的救赎,也足以令人感念。一起在山里挖苕的叫“兔”的小妹,一会儿一句“哥,小心点”地叫,“声音细细的、茸茸的,像兔毛,白而柔,往人心上蹭”;理发店里,“穿着宽大衣袍难掩腰身的姑娘,用手里的推剪剪去我们青春猛长的头发,细腻的手指和偶尔喷到颈脖的气息,让我们魂走窍外。”和工友招呼一个叫苦荞的女人来夹菜,“她怯生生地好久不敢伸一下筷子,越劝,越不敢动筷,连嘴也不敢大张。眉宇那有一颗痣,因羞怯而暗红”,但她却在作者粒米不进的病中,托人送来了荞麦卷和荞花茶,“这是我生平里第一次真正尝到荞麦的味道,它出自一个苦命善良的女人之手。”书里描写女性的文字不多,但每一处都可见其发自内心的尊重,哪怕引发青春期荷尔蒙的悸动,流淌的情愫仍是自然的、美好的。

不少男性作家常在描写另一种性别时“露怯”,细心的女性读者往往能够捕捉到他们对待女性态度的不恰当,而且这不是少见的情形。但在《一地霜白》中,但凡有女性身影的地方,都可以感到作者对女性的友善和体谅。“几片槐花瓣落在表姐的头上,我突然发现她有了白发,那花瓣在她头顶,细小、粉白,如别着好看的发卡。”女子乃梦,生命乃梦,穷山恶水间有温软的流连,日子就不会太粗糙太无趣。“自从对面有了果客,大伙便有力气了,谁装够了十来车就下班,坐在沟边看果客,看女人蝗虫过境,把红云似的苹果变成自己的收入。”两性的相吸,被他写得生机勃勃,仿佛日子真的有了很大的盼头,又全落在朴素的语词上。

写得了硅肺病的工友,俊俏的女儿每天为他做饭,最后一回见他,他正津津有味地看书,“女儿低眉顺眼叫我一声伯伯,那眼里是一片百花凋残的世界 ”,此句看得心里一惊!前面写病者在看书,生活世界似如斯平静,直至最末一句,伤情消息方倾巢而出。虽读前面便知他们的日子已不复安乐,仍不料作者“选”中了这姑娘眼中当下,才语及凋零,骤不及防间直感心痛不已,凉意久久难消。如果他对女性处境没有深深的同情,断然不可能有这样非凡的描写。

叙事文体,多有记录此处、顺便提及彼处的“雅兴”,一般都是此处详写、彼处略记,大概都是此事说完余绪未消,彼事又上心头,不便再大张旗鼓,寥寥数笔点到为止。但是《一地霜白》中很多篇目,“此事”一出已使人戚戚,还轻拈“危重”之“彼事”入文,更教震惊。似乎这等量级的事情不该是被顺道提出来的,应郑重其事单独成文,但是作者没有这样的推算,也不计较可惜不可惜,他“突然想起”就这样写出,自然而然,倒是令这头的读者无尽叹惋。写工友老吕,写到他紧握方向盘的姿势,仿佛抱着婴儿,“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我也这样抱过一个人……”,关于早逝的妹妹的往事就这样似乎轻巧地被带出来,却重重落在我们心头,一时难以释怀。重大的人生事件在文中的“轻写”,从素材处理的角度来讲似乎是“大材小用”,但是在陈年喜笔下却别具滋味,它们的“边角化”不仅丝毫不会弱化叙事者所经历的苦难的分量,从艺术效果来说,还强化了读者心中岁月崎岖的印象。其实对于他这样的回忆者来说,苍远往事层层晕染,随便提起哪一层都是浓妆重彩的,人生似铜钹裂嗓,扯天撕地,提哪一出都“低调”不了。是啊,立在生活流水之中似乎阻断了水流的石块,每一块的分量都是骇人的,经历者对此无权拒绝,但是在文章当中,作者可以获得对它进行压缩处理的自我授权。不过,我也在想是不是因为太痛了,所以不便过于详尽地描述。

深渊·繁花

这本书里的文章都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但《荞花雪白》是最喜爱的一篇,又苦又美,令人欲罢不能。矿洞尘屑漫天,洞口矿渣堆积,本已是污染严重的环境,但这个锑矿在甘南迭部县洛大乡的西沟岭,高海拔自带清洁的风候,不断为种满各处纷如白雪的荞麦去尘与滋润。“洞口每爆破一次,就有巨大的气浪卷着沉屑扑出洞口,在荞花上洒一层粉灰,奇怪的是,过一夜,荞花又洁白如初了。山高雾重,夜夜都有疾风吹过。”这些文字,一点一点地升起洁净的光芒,让人忘神。

“原来的两个爆破工已经工作了半年,其中一个有严重的硅肺病,要休息,一个不能再干。我和小康接手。”“在每天等待洞内爆破过后的尘埃落定的时间里,我和小康就坐在坡边看花。”“晚上的荞花地是另一个世界。……高山上的月亮要比平原上的月亮高出无数光度。它净得没有一星杂质,与荞花混成一体。”一面是人世的苦难,一面是自然的神性,紧密交手间,人的心灵打开了更多的瓣片。这些爬满月光的段落,使我不止一次想起小林一茶的俳句——此世间,如行走在地狱之上凝视繁花。

生命的热情尚在,流浪的目光暂时被洁白的荞花挽留。厚重如深渊色的爆破工的人生硬是点上了微微晃荡的花色。读他的篇章,心里忍不住想发问,逝水流长,悲伤的充满送别的行程中,痴痴俯拾那些颤栗的美为谁?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你看花时,花便为尔而生。凝视,何尝不是被押解途中自由的一闪。审美,亦是自我诗意的弥满。

书中有太多地方可见作者诗人本色,“天有点阴,天上无星无月,那婉转的高腔划过夜幕,像把天空撕了一道口子,更重的黑暗哗地倒向了四野。”“天空灰暗或瓦蓝。它随着矿斗上升,越来越大,至井口时,天空哗的一声铺满了山边。”……虽然他因为常年噪音的轰鸣而渐渐失去听力,耳朵里只剩下孤寂的鸣叫,但幸在双眼仍能观见大天大野飒然而开;虽然心中浸染了无数凄冷,却幸在仍有纯粹和洁净。此等幸从来只在人心隐隐领略,从未像不幸那样“明目张胆”“板上钉钉”。就在人们见识他文字的美好,默默期待他能够绕过尘肺病,在更换了的安稳环境静心写作时,不好的消息还是传来,走出矿山三年,陈年喜终是被确诊尘肺病,作为读者的我们念此,心中只有无尽的唏嘘。

读完此书忍不住又翻到前面写少年时期的文篇,再回味一段非常有意思的描写——“窝的出口很小,贴紧墙洞的上方,像没有口,风霜雨露对它没有办法。对它有办法的只有雪,雪借着风力,九曲十绕地飘舞,觅食的麻雀归来,半窝雪花,开始以为是羽毛,卧下去,冰凉,一阵叽喳乱叫。”喊来读小学的两个孩子看,他们也都笑了,还饶有兴趣扮小麻雀演躺下来又弹起。我又同他们聊了下作者的职业和现状,听完都把嘴巴张得大大的,虽然有未能充分理解的部分,但对难掩的才华的赞赏和对命运的同情还是非常自然和真实的。说来,这种朴素的未至深奥的共识大概可算是对我们茫然人生的一份安慰,那就是人同此心,而这也是文学所一意抒发的……

但愿风夜夜以至看护荞花的白,但愿那些迷人的事物永在,为疲惫愁苦的心灵覆上淡淡却持久的光华。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