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教育中理智的在场
作者: 北熹《教育漫话》是一本享有广泛声誉的笔谈作品,它来自17世纪英国著名哲学家、教育家约翰·洛克向亲戚传授教育心得的系列信件。在这些诚恳的交流中,他致力于说服收信人将一个儿童培养成一位人情练达、彬彬有礼、刚毅果敢的绅士的重要性,并无私分享了可以采纳的方法和途径。出于丰富的教育阅历和深刻的人世洞察,他的行文从容不迫,鞭辟入里,字里行间有着难以撼动的自信心的体现。
在书中,控制、威慑、顺从等词语不时出现在“正面”的位置,传达对儿童实施有效管束的必要性,与今天人们对教育理念的言说氛围形成别有意味的对比。现在这类与管控相关的词语变得非常敏感,似乎稍有“沾染”就是对儿童身心的戕害,时下更“安全”的措辞是鼓励发挥,最好回避像“威严”这一类容易引起争议的词汇。但在洛克的笔下它们有着天然的“合法性”,在他看来,没有父母权威的建立,何来教导的达成?没有必要的威慑、管束而任由天性的散漫,何来持重的教养和良好习惯的养成?洛克鼓励在孩子较小的时候就纳入管教的轨道,但非一味束缚,而是最好舍去恶骂鞭挞,而改用名誉的引导,在其犯错未有真正的悔意时坚持正言厉色,使其知道这种举止会让自己失去父母的欢心,直至羞愧和悔过到来时才停止周围所有人对其冷言冷色的责罚。但这种严厉不能干涉“儿童幼稚的或无关宏旨的行动”,他认为勒束太紧,有导致孩子颓唐的危险,成长中不少内容能够通过慢慢成熟去完成,在接受他人及自我的扶持的过程中慢慢就正。只有顽梗以及邪恶的端倪出现时才需要严厉的控制和克服。他认为意志的服从很重要,但大部分犯错的境况,一般只要“温和地据理说服”就有效果,且最好不要长篇大论,能够简明扼要地表达最好。其实,在这些对儿童行为实施不同“等级”的处理中就贯彻着一种理性的精神,一种对儿童天性保持观察的坚持和对事理进行细心分辨的耐心,而非随心所欲,忽冷忽热。现在有多少人以自由为名来“宽慰”和麻痹自己种种非理性的教育行为甚至神经质?那些随着人心情摇摆或心硬或心软的变动最教孩子惶惑,他们亦难以从教导者身上习得清醒和谨慎。
洛克认为在漫长的教育之途,要保持持续的注意,这样在有恶的苗头出现时就能够及时铲除,敏锐的理智才能使孩子的花园不生杂草,他写道,“这种邪恶的种子萌发的一点根都不能着床”。如果等到花园杂草重生再实施行动,不但容易劳而无功,而且很容易陷入自我悲壮且以为自己极度负责的错觉中,殊不知现在这个混乱的场面,正是自己前期责任落空的恶果。他主张一开始就采取较为严格的管理,一旦孩子能够听从管教,有敬畏之心,父母就可和蔼可亲起来,而非相反。很多人先放纵孩子,待其酿成性格的顽劣再施以暴风骤雨式之“修理”,这样不仅难以让孩子服从,还破坏了关系的亲近,从此再难修复。特别是不少人等到孩子已经长大再试图重新“塑形”,且不说效果甚微,孩子对其父母突然严厉的干预总会表现出非常反感,或是顽抗或是心房紧闭,总之将使后续的交流成为严重的问题。洛克建议父母们采取先严厉后和蔼的变化,这样孩子们自小接受严格的管教,能够在早期就形成良好的言行,日后又收获朋友式的父母。长大后的亦师亦友,乃是为成人了的孩子提供更适切的陪伴。保持一定距离的朋友式相处,一方面保持了对行为主体的尊重,另一方面也保证了交流的不阻断,避免出现那种突然“变法”的教育最易发生的关系阻断。
谈到尊重,洛克认为要“注意让他参与你的事务,那时他便会关心这些事情,如同关心他自己的事情一样”。在教育孩子的过程中,一味说理和强硬建立规则一般难以起到好的效果,将孩子纳入亲密“朋友圈”,真正分享大人切身的事情,令其了解大人自身的处境,不仅能够扩展孩子的见识,触发孩子的思考以及培养在不同事物中建立联系的自觉,还能使其产生强烈的自尊感——自己是父母的“座上宾”,是被尊重和信任的对象,由此更从正向的角度看待自己、发掘自己。如果父母本身就为孩子所爱戴,这种大人式的分享更能对孩子产生有力的促进,他们更加能够理解父母在日常中为其设立的要求,体会到那些要求有着庞大且充满生机的生活根基,并非父母一意孤行的决定,而是深思熟虑,其来有自的。这种将孩子当成有所担当的人来认真交谈,包括用心说理的方式,洛克说“人们也许会感到不解”,其实在跨越了几个世纪后的今天,这种做法也不被家长广泛接纳,究其缘由可能还是对儿童作为“理性的生物”的信心难以建立,人们觉得儿童长期处于远未成人的预备役中,且他们对大人的事情不感兴趣。其实不然,孩子往往对大人的事情饶有兴致,甚至有着渴望被当成长大的人看待的心愿,且在这样的对待中会产生一种自负的态度,洛克认为这种自负的感觉很珍贵,如果利用得好,将为孩子带来有益的驱动。我们从洛克这种对孩子自负心理的捕捉可以看到他非同寻常的灵敏,家长和老师们如果对孩子有细心的观察和感知也能够认同他的发现。但对这种微妙的心理,从有所意识到行动上拾取和利用,还是不易,洛克鼓励教导者珍爱儿童这种可爱的态度,加以鼓励,使孩子把成长的意愿投射到更多的行动中。很多家长在与孩子相处时,交流止于下命令,少有展开式的沟通和互动,甚至常蛮横地将其“驱逐”出大人的谈话桌。他们认为孩子只会捣乱,于是在需要与其他人认真交流时便将孩子推得远远的。其实这种决绝的“清场”不仅使孩子失去了聆听和观察生活的良机,而且家长的有色眼镜真的就在孩子身上一笔一划涂上了不懂事的色彩——他/她往往以更加捣蛋的举止来“确证”你的想法。洛克说:“你越是及早将他当作成人看待,他便越是能及早变成一个成人;倘若你不时和他认真讨论,你便无形中提升了他的精神境界,使他不再沉溺于年轻人所喜好的一般娱乐,不再将心思耗费在一般浪费精力的小事上。”除了将孩子带进谈话场,真切地讲述自己的想法,还要注意平时在敦促孩子修正错误或是描述你对孩子的希冀时,将这些想法寄之于活生生的人的例子中。只有那些有血有肉的好与坏的真人榜样,以及真实具体的场景能够使儿童“听进去”,这些观念也会因为有了生动的“寄体”而不容易被孩子遗忘。
真诚地与孩子交流大人的或小孩的事和不断找到真切可感的例子来安放观点、形成影像,这两个方法都可以给我们很好的借鉴。特别是要注意不要陷入昏沉啰嗦的说教,那些心血来潮或胡思乱想的干预更是要不得。洛克告诫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要感情用事,而要保持清醒,以“坚实的实质的善”所支撑的德行来培育孩子。在他的教育思想的内部,始终有一种孜孜不倦的努力,一种不依赖经验的残渣去随意处置问题的清醒。他深信社会与家庭之中都可能有恶习的存在构成对儿童的侵蚀,只有持之以恒的关注和规范才能使儿童健康地成长,甚至非常有必要逐步向儿童指明恶的种种样态,而不是有朝一日蓦地将一个善良的对恶毫无免疫的青年人扔到混杂的人群中,关于这个观点,他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描述:“一个态度端庄的大男孩在大庭广众中初次抛头露面时,想必会吸引人们关注的目光,乃至全城的鸟儿都在瞄准他,发出吱吱喳喳的声响,其中不乏鸷禽猛鸟,马上扇动翅膀,猛扑过去。”有善的底色,又有对恶的防备,如此方是成熟的心智。
家庭教育中经常出现的一幕是父母在批评孩子时自身陷入情绪的泥潭,洛克认为这不是可以轻描淡写的过失。因为儿童“很小就能辨别盛怒与理智”,而且情绪的失控会把理智排挤到无法立足的地步,这时孩子也难以尊重你所持的观点。盛怒之时,难免有不雅粗暴的词语冒现,这些也会造成错误的模仿。
舍弃鞭笞而使“儿童爱护自己的名誉”成为真正有效的教育方式,本来就需要父母小心地引导。在教育中放弃以实在的痛感为抓手转而培育缥缈的虚名,孰难孰易耐人寻味。就花费的心力来讲,一般后者较之前者更费神,但一旦儿童有了珍视自己声誉,爱惜自己羽毛的想法,后面肯定就可令父母更为省心了。免去体罚转为精神荣誉的授予,无疑也要求父母要特别爱护自身的声誉,注重在孩子心目中的形象,使自己真正可敬可学。理智一直的在场非常重要,它打造了一切行动,如果没有相当的自律,父母一旦有不适合的行为,孩子就“出自自然地会去小觑”,盛怒且言语粗鲁肯定会降低父母的威望。而“凡是从父母的理智出发,镇定自若地加以处理的事情,就能发挥最大的功效”。洛克的这些分析,为好父母塑造了人格的画像,其中,理性的光辉为之镀上金边。
洛克在书中也花费了大量的篇幅谈论引导孩子专心学问的问题,但他认为如果一个孩子好奇心得到保护,且踏上学习的正途后,日后自然能够在喜爱的学问上钻研,早年父母应多注重培育其强壮的体魄,并向其展现世事的丰富,兼养成得体的礼仪,这种入世的务实能让孩子对人生应付自如,如鱼得水。洛克对教育的基本态度,对我们今天一味尊崇书本和分数的偏颇是一种有益的提醒和纠正。牺牲身体、耗干精力的学习,受限于知识,隔断于生活,最终只会造成对实存的一切无精打采,哈欠连天,现在的“丧”不正在孩子们当中流行吗?
洛克对培育儿童开出的良方是去让儿童更加完整地经验一切,其中父母要始终以理性进行衡量。要警惕那些用本来就加以禁止的欲望作为奖赏去诱惑孩子、使孩子心智产生混乱的行为。深刻的洞察力应该作为长明灯守护在孩子身边,家长和老师要使孩子的心灵腾出地方来专心致志地接受思想,前提是教育者首先有着冷静清明的心境。不可以训斥来加剧他们对学习的畏惧,而是从最初就养成他们对施教者诚敬的态度,这个观点与我国古典教育著作《学记》所论异曲同工。不应以暴风骤雨造成学子心灵的战栗,而是旭日临窗使儿童倍感温暖和向上。
我们容易沉湎于一成不变的常态,教育也不例外,有效节制欲望、调整情绪,使善的期待、生活的想象逗留于心灵的天地,才能不断挣脱遮蔽性的惯性。教育的转化,需要随观的敏感,它正寄存于不瞌睡的理智之中。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