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一次心跳都是生命的礼赞
作者: 陈卿一
我从小就知道,我和其他孩子有些不同。每当我在阳光下奔跑,其他孩子活力四射的身影从我眼前闪过时,我总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悄悄地提醒我,体内有个小小的“定时炸弹”,我可不能“引爆”它。有时候和小朋友追逐嬉闹,大家正玩得起劲,我却突然站在原地不动了。同学们见了总是笑道:“她又被点穴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终于知道了原因:我患有家族遗传先天性心脏病。父母告诉我,他们两边家族都携带有心脑血管遗传病因,自爷爷往上四代中都没有寿命超过40岁的。所以,父亲和母亲自30岁以后,一直靠吃药预防病发和维系生命。但39岁那年,父亲终究没能躲过命运的魔咒,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撒手人寰,丢下了我们孤儿寡母。那时我13岁,正读初二。
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他的离去造成了家庭经济的崩塌,母亲由娴静端庄、温文尔雅的贤妻良母变成一个走路都带风的女强人,从此让人不敢小觑。在母亲的努力下,我这个初中考试成绩不到400分的孩子竟然考上了师范音乐班,而且还是包分配的指标,这就意味着三年学业结束后我便能直接就业,成为一名光荣的小学教师,这样的结果是我和母亲梦寐以求的。因为家境贫寒,早就业就能早点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那个时候,母亲在我心中就像一个“巨人”,她勤扒苦做供我念完了三年师范。1999年7月毕业后,我如愿当上了小学音乐教师。
二
我所工作的小学位于城乡接合部,有1000多名学生,其中大多是留守儿童。刚走上讲台,我有些惶恐不安,更多的是兴奋与跃跃欲试。当时学校条件很差,教室里甚至连一台脚风琴都没有,加上农村孩子在音乐方面基本上都是一张“白纸”,所以每上一节音乐课,我必须费尽心血、绞尽脑汁地做准备——我陆续在学校组建了竖笛、电子琴、合唱团等若干个音乐兴趣小组,利用放学时间为孩子们免费培训。汗水是会闪光的,一年下来,他们基本都能掌握三到五首曲子。元旦联欢会和“六·一”儿童节,教育局和乡政府要求各校选送节目参加表演,我把这些孩子拉出去“遛了遛”,居然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2003年,我参加工作的第四个年头,县委宣传部承办了一场招商引资文艺晚会,请我担任主持并表演一个独唱节目。没想到,我的表现被一位县领导注意到了。一周后,校长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有没有意向去招商局工作。当时我有点懵,说回去先想想。
能从一所农村学校借调到县招商局,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许多老师向我投来“鲤鱼跳龙门”的羡慕眼光,但我却心如止水。
三
我想到了我的坎坷经历,我的初衷,我的梦想,还有那一群群对我充满期待的孩子。这一路走来,我是多么不幸,却又何其幸运,正是因为这份幸运,才坚定了我要当一名教师、用一身所学回馈社会的理想。而现在,我的教育人生才刚起步,尚未做出什么成绩,就要因一点小小的诱惑而背弃自己的人生目标与信念吗?今后如果遇到更多、更大的诱惑,我是否又会不管不顾随波逐流呢?
思虑再三,我委婉谢绝了县领导的欣赏和好意。
当年那次机遇如果说因为涉及转行而被我拒之门外,那么,时隔三年之后的第二次机遇,我是真的没有理由再拒绝。可因为又一次的拒绝,我被亲朋好友骂了整整好几年“蠢丫头”。
2006年暑期,县教育局面向乡镇招聘“小科”教师进城,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报了名。没想到随便一试竟被录取了,分配到了当时办学条件最好、师资力量最强、发展前景最优的县玉沙小学。开学后,就在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八九名学生突然冲到办公室围住了我:“陈老师,您一定要走吗?”“您走了我们怎么办,谁教我们唱歌,谁给我们上音乐课?”“您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您走了我们还会遇到像您这样的好老师吗?”……一个个问题噼里啪啦向我砸来,面对他们,我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次我完全没有不走的理由。就我个人成长和发展而言,肯定去玉沙小学更好。可不知为什么,看着孩子们一双双满含期待和不舍的眼睛,我眼前突然闪现出另外一双清澈的大眼睛。
2001年,全市启动“并校减员”,大量村小被撤并,代课教师逐渐退出历史舞台。而我作为乡镇学校援助村小的第一批教师被派往何赵小学。
刚到何赵小学,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荒凉与落后——全校仅开设四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总共不到80名学生。因为学校没有条件开设音乐课,所以我转学科带了语文,但每周仍会抽出一节课时间教孩子们唱唱歌、识识谱、打打拍子。
一次音乐课上,我突然发现窗外趴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我“逮”住了她,问她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没有上课。她低下头,用弱不可闻的声音说她叫何小梦,爸妈外出打工了,弟弟也被带走了。她读三年级,由于成绩不好,前不久便不想上学了,现在在家里帮爷爷喂鸡。
放学后,我领着何小梦一起去找她爷爷,让他督促何小梦来上学,落下的功课由我来给她补。何爷爷很快被我说服,并对我一个劲地表示感谢。
何小梦并不笨,相反还很聪明,可能因为平时无人管教和辅导学习,才导致她的成绩越来越差。在我的辅导下,仅一学期的时间,她的语文和数学均达到了80分,好几次数学还考到了90分以上。最让人诧异的是,何小梦的音乐天分似乎很好,我教她识谱唱歌,她很快就能学会,嗓音条件相当不错。
一年后,在我离开何赵小学前,何爷爷特地宰了一只鸡请我去做客。临别时,何小梦闪烁着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我,拉着我的衣襟久久不肯松手。看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眸,我的心里充满了难过和不舍。
没想到时隔五年之后,我却要再次面对这一双双熟悉而相似的眼睛,依然还是那么的左右为难。我真的要走吗?如果我走了,千百个像何小梦这样需要关爱、需要引导、需要开启音乐之门的留守儿童又该何去何从?这里只有我和一名即将退休的音乐老师啊!
城里的小学多我一名音乐老师不多,少我一名音乐老师不少,而这里只要我一走,学校的音乐课就会形同虚设……
我再次选择了留下。
彻底定下心来后,日子在我的勤勉工作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缓缓流逝。然而,生命太过无常,命运总是不按常理逻辑出牌。
四
32岁那年,我每天半夜2点左右就会被一阵钻心的疼痛惊醒,醒来后全身被汗浸透如雨淋湿般难受,这种感觉持续了将近半年。我终于忍不住去县医院做了胃肠镜检查,诊断结果是胃癌。医生建议我去武汉的医院复查,于是我请假踏上了去武汉的车。复查的结果没有奇迹出现,医生建议尽快手术,并给我开好了回单位请假的病假条。也不知是否从小就知道有家族病的缘故,我遇到这种事总比其他同龄人冷静果敢。考虑到母亲也是一名心脏病患者,所以去做手术的决定没有告诉她。出发前,我骗母亲说要去省里学习一段时间,再次只身前往武汉。
记得术前通知单需要家属签字,医生问:“你父母呢?”我回答“都去世了。”“你丈夫呢?”我的回答是“离婚了。”“你的兄弟姊妹呢?”“我是独生子女。”医生没有再问下去,只说了一句“勇敢点”,然后递过来通知单。我冷静而慎重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当时只觉得我的名字从来没有写得这么端正过。
命运就像一曲复杂的乐章,时而高亢激昂,时而低沉哀婉,它既包含了残酷的现实,也蕴藏着意想不到的幸运。我的手术很成功,医生说术后康复是一个很重要的过程,前期需要每月复查一次,第二年半年复查一次,第三年开始每年复查一次,五年内不复发基本就算康复痊愈了。我按照医生的嘱咐顺利而幸运地度过了五年平安的时光。
在这五年里,母亲在一个寒冷的冬夜突发心梗逝世,面对再一次失去至亲的悲伤,面对自身的疾病,我开始思考生活的真谛。我意识到,人生的价值并不在于它的长短,而在于我们如何去面对。我决定,要战胜病魔,要用音乐的力量帮助自己,感染他人。病情稍有好转,我便重新拾起了热爱的音乐事业,开始为孩子们教授音乐课。我希望通过音乐的力量,让孩子们感受到生活的美好。课堂上,我用音乐带给孩子们快乐和希望,孩子们也用天真无邪的笑脸给我注入了最有疗效的“药”,我们相互激励,共同成长,共享音乐的甘甜。
然而,家族性遗传心脏病始终如影随形,它像恶魔一般总在半夜把我叫醒。终于,这头“魔兽”还是来敲我的门了。去年趁“五一”长假我去武汉的医院做了一次心脏全方位检查,医生说我的心脏已经衰竭到相当于60岁老人的心脏了,建议我尽快做人工心脏移植手术。由于现在这项医疗技术还没有完全达到先进水平,患者需要在体外连一根管子作为心脏电源外接线,在腰间绑一个充电宝给心脏供电。医生的描述让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钢铁侠”,不禁哑然失笑。我连忙摆手道:“不做不做。”
医生对我的反应很是诧异,听到这样的结果不仅不害怕,反而还这么“开心”。其实他不知道我早已不惧生死——自从父母去世后,我就对自己的生命长短没有多在意了。于父母,我已经尽完了孝道,于事业,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最后的人生路我只想开开心心地做自己,过简单的生活,力所能及地去帮助别人。所以这次我没有听从医嘱,而是拒绝了医生的手术方案。
命运变化莫测,时而残酷,时而幸运,让人无法预知下一步。我虽然没有接受医院的心脏移植手术方案,但我依然健康而开心地过着每一天。同事们都说每当我谈起自己的病情,那种心态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丝毫没有悲伤与无助,相反还透露出一股强烈的积极向上的力量。是啊,坎坷的人生经历和20多年的小学音乐教师生涯,就像一场心灵的旅程交叉进行。在这场旅程中,我体验到了成功、失败、欢笑和泪水,我学会了如何在困境中坚持,如何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如何在希望中拥抱未来。每一次心跳都是一次生命的礼赞,每一次呼吸都是对生命的敬畏。
现在,我虽然是一名身患心脏病和癌症的小学音乐教师,但我依然以饱满的热情迎接每一天的到
来——当我走进由留守儿童组成的学校、当我的手指在琴键上起舞,那些美妙的音符就像一道道光,照亮我内心的阴霾,让我在病痛中找到希望,亦让我明白,未来虽然不可预测,但只要有爱,有信念,就能找到前行的方向。
(作者单位:湖北荆州市监利红城小学)
责任编辑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