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君初相识,似是故人归
作者: 吴婷婷缘初起
我与《山水》的缘起是一道高考题,2022年新高考I卷选了冯至先生历史小说《伍子胥》里的《江上》这一节,其中第9题的问题设置颇具匠心,直指文本核心:
渔夫拒剑是一段广为流传的历史故事,渔夫是一位义士,明知伍子胥身份而冒死救他渡江,拒剑之后,更为了消除伍子胥的疑虑而自尽。本文将渔夫改写为一个普通渔人,这一改写带来了怎样的文学效果?谈谈你的理解。(6分)
侠肝义胆的壮士被改为平和疏淡的渔人,根本原因在于作者想让他对深陷血海深仇的苦命人伍子胥发挥的作用有所不同。
子胥半吞半吐地说:“你渡我过了江,同时也渡过了我的仇恨。将来说不定会有那么一天,你再渡我回去。”
作者是安排他来渡子胥走出仇恨的,那他就必须是平和恬淡的渔人。伴着静静流淌的江水,和着他渺远的歌声……伍子胥得救了。
改写后的渔夫已然是山水的化身,日夜摆渡于江面、穿行于山水,凝聚了一身自然灵气,山水已完成对他灵魂的净化和塑造,使之成为宁静、恬然自适心境的代言人。所以他使得整日被仇恨蚀心、痛苦不堪的伍子胥获得了灵魂片刻的安适,得到了短暂的心灵救赎,跳出了狭隘的个人仇恨,看到了更广博的生命境界,得以在一个更高的维度观照人生,这就是山水对人的治愈,自然对人的救赎。
这是伟大的创造,非至宁静质朴、对生命意义有深刻领悟之人,不能为此。至此,冯至先生于我,已由文学史上一个遥远的名字,变成一个可敬可爱的精神导师。
因此,我专门找了新教材里公认难啃的《一个消逝了的山村》来看,谁知,这篇风格独特的游记散文竟像一个老朋友,瞬间唤醒我的童年回忆……夕阳下漫山遍野的鼠曲草,牧羊女任她的羊在山坡吃草,这样的画面,对我这个山里长大的孩子来说,再熟悉不过了,静穆的大山,以它无言的大爱抚慰着每一个走进山里的人,在无尽的自然里,一切心灵的痛苦都会被治愈。
自小在山水间浸润出不紧不慢、悠然自得的慢节奏,与城市的快节奏久久难以磨合,人在其间,也常觉苦恼,而这篇文章像知心老友、又像高明的医生,突然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全然理解、接纳你的困境,并开出药方。至此,与《山水》相遇,已是必然。
遇《山水》
出自“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之手,这本书兼具诗心与哲思,隽永耐读,在这本小册子里,你可以听到蒙古的歌、踏上罗迦诺的乡间小路、吹吹塞纳河畔的晚风……在大自然平凡又神奇的造化之工里,完成对灵魂的洗涤,人格的塑造和现世的救赎。
这本书的阅读体验是愉快的,读来轻松流畅,毫无生涩之感,加之语言清丽质朴且富故事性,常让人手不释卷,最喜他那平静自适的笔调,既无激情勃发,又无哀怨低徊,读之如品清茶,有中正、清和之美,更难能可贵是他常能于平淡处启人心智,发人深省。
当初被《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中的自然之美吸引而来,但是初读《山水》却有些意外,选篇不尽是自然山水,很多篇目甚至几乎没有自然风光的描写,那为何都归到《山水》集子里?冯至先生也曾在《后记》中说“从过去写的散文中抽出十篇性质相近的,集在一起”,那这“性质相近”又指什么?冯至先生又为何要在封面上题“山水”二字呢?这里的“山水”究竟指什么?
解心疑
一、具象的山水——纯净朴素的自然观
区别于历代文人游记所偏爱的名山大川人文历史遗迹,本书所选的山水风物可谓是籍籍无名,也非世人所钟意探访的旷世奇景,而是再寻常不过的自然景致,甚至极不起眼。而在这微不足道的一草一木中,却可以洞见广袤宇宙的法则和智慧,获得性灵的觉悟。正如他在《后记》中所说“真实的造化之工却在平凡的原野上,一棵树的姿态,一株草的生长,一只鸟的飞翔,这里边含有无限的永恒的美。”可见先生对自然朴素、本真面貌的钟爱。
所以他强烈批判杭州西湖之流,罔顾天工造物所赋予山川的神奇秀美,随意堆积涂抹,致使湖光山色被割裂为东拼西凑的杂景,失了本来颜色。又坦言世人探奇访胜,不过是满足心中好奇,并不能真正领略自然的永恒之美,更无益于获得生命的滋养。
由此可见其异于历代文人雅士的独一份的自然观,那就是“对于山水,我们还是还它们本来的面目吧。我们不应该把些人事掺杂在自然里面。”所以冯至先生何等地爱慕那些没有被人类历史点染过的自然,爱那原始气息的树林、爱那鲜有人至的山坡,爱那船远离之后剩下的一池湖水……
在这本书里,自然就是自然本身,它既不是人存在的背景,也不是人情感的寄托,它与人平等、与人和谐共存于这广袤的宇宙、永恒的时间长河中。这是何等朴素自然又纯净的自然观啊!
究其成因,当然离不开德语即物主义诗人里尔克的影响,赴德留学期间,冯至被其风格深深吸引。里尔克曾说:“若要成为山水艺术家,就必须要这样,人不应再物质地去感觉它为我们而含有的意义,却是要对象地看它是一个伟大的现存的事实。”尊重自然,不再将自然作为人的附庸,冯至做到了。
再做深究,这种纯朴的自然观其实并非舶来品。冯至先生在《后记》中除了提出还山水本来面目的主张,同时肯定了宋元以来的山水画家就很理解这种态度,何以见得?宋人山水画倾于自然,侧重“真”与“实”,讲究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追求“无我之境”。这与宋代帝王顺应儒释道三教合流不无关系,道教在宋代发生广泛影响,主张“无为而治”“道法自然”等理念,而老庄思想中的“万物齐一”也是主张万物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佛教自东汉传入我国,到宋代已经逐渐本土化,以禅宗为主,提倡“心性本净”,强调“明心见性”。这些思想都主张人与自然融为一体,在自然中获取灵感,参悟人生,进而摆脱人事羁绊,获得心灵的自由。因此,宋元绘画回归自然、回归本真、眷注性灵的艺术追求便可以理解,而冯至对此的肯定也可见中国传统佛道哲学思想对其纯净朴素自然观的塑造。
因此,他在《两句诗》里才会对贾岛“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有深刻的领悟,认为“这两句写尽了在无人的自然里独行人的无限的境界,同时也似乎道破了自然和人最深的接触的那一点。”这种自然与人灵魂契合的山水之境正是对庄子《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一体”的最佳注解。
《一棵老树》中放牛老人“生”在这山里了,“他没有营谋,没有积蓄,使人想到耶稣所说的‘天上的飞鸟’和‘野地里的百合花’ ”,这段描写可谓精妙,自然山水对人的同化,几十年的远离人群的山居,已然把人变为了树,一旦被移植出山,便只能水土不服地死去。人与自然的界限已然消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分离。
昆明一隅纯粹的山水,加之西方即物主义的“即物观照”“写实精神”与中国传统佛道思想中“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哲学理念在冯至的精神世界深度融合,共同塑造了他那独特的纯净朴素自然观。
二、抽象的山水——豁达坦荡的生死观
正是源于纯净朴素的自然观,书中所选,尽是无名的风景,连这些风景里出现的少数的人物多半也是无名的,但正是这样的无名之辈,才可以做到“他们的生与死都像一棵树似的,不曾玷污或者破坏了自然”,这些小人物都有自己的生存哲学,而在他们对待生或死的态度里,没有外在赋予的意义,则更可感慕其内在人格力量的真实与伟大,这便是抽象的山水——人格山水。在这伟岸的人格山水里,豁达坦荡的生死观便是最奇崛的风景。
(一)生时坚韧
冯至对生的态度,从两个意象可窥见端倪:鼠曲草和尤加利树。他不单在《一个消逝了的山村》对其重点描写,更在他的《十四行集》里为二者作诗,足见这两个意象的重要性,它们实则是两种人格与生存态度的隐喻和象征。
小小的鼠曲草,《一个消逝了的山村》最经典的段落因它而生,它营造的大美境界,让身心俱疲的都市旅人随身带来的纷扰,都变成了深秋的黄叶,自然而然地凋落了,让作者顿悟“一个小生命是怎样鄙弃了一切浮夸,孑然一身担当着一个大宇宙。”《十四行集》说它“你躲避着一切名称,过一个渺小的生活,不辜负高贵和洁白,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平凡渺小的鼠曲草,它不慕名利、静默自足,它象征着高洁的人格以及平实、认真、执着的生活态度。书中不乏这种人格的具象化身,《一棵老树》中的放牛老人,一任生活的风雨折去他的树枝树叶,只剩下秃树干,他依然蹲在那里,继续忍受风雨的折磨,同他的牛一道,拖着迟钝,默默无言地在这灵巧的时代,一天又一天……如果不是牛出意外,他会继续在这山上长着,忘却了死亡。这看似没有起伏、了无生趣的人生,实则是小人物在沉重的生活里默无声息的坚守和忍耐,足见生命的韧性。
尤加利树,在《一个消逝了的山村》里,它是植物界里最高的树,仿佛是一个崇高而严峻的圣者,让人不由自主地跟它走;在《十四行集》里,它“犹如一个圣者的身体,升华了全城市的喧哗”“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导,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化身为你根下的泥土。”它是一种向上的生命力量和无可阻挡的斗志。它象征着一种伟岸的人格,更是一种与风浪搏击、永不放弃的执着的生活态度,是责任感、使命感,是在艰难生活中的死死坚守。《人的高歌》里的石匠正是这种人格的化身,他凭着铁一般的意志,孤身一人,十多年如一日,默默无言地在滇池的西山峭壁上凿出了一条路,刚凿成的那一年,他就死去了,可谓是用生命来成就事业。而那个垂死时被营救的船员,为过往的船只燃起生命之灯,直到他生命尽头……这些无名的人,躲开一切热闹,独自与自然抗衡,付出巨大的代价,他们为了什么?这些无名英雄才是民族的脊梁,精神的丰碑!冯至先生推崇这种生的姿态,所以他仰慕杜甫,关怀民生、一片赤诚;所以为其立传,欣赏他在那艰难的时代,不敷衍蒙混、不超然洒脱,始终不改执着精神,正所谓“人间正道是沧桑!”
(二)死时达观
以何种态度面对死亡,可见人生的境界。《山水》中对待死的态度,有别于俗流。《山村的墓碣》里瑞士山村的墓碣所流露出农人的朴实和幽默,既知死是无法抵制的,所以在无可奈何中也就把死写得轻松又潇洒,“我生于波登湖畔/ 我死于肚子痛。”“我是一个乡村教员/鞭打了一辈子学童。”这种达观坦荡地对待死亡的态度是睿智的,所以在当今纷乱复杂的世界,瑞士山中还能保持昔日的平静。《庄子·内篇·人世间》里亦有对这种达观人生态度的高度评价,“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塞纳河畔的无名少女》那风中莲花般不染尘俗的少女,带着她那天使般的永恒微笑默默走进了星影灯光里美丽的塞纳河,将这广漠人间里少有的纯净美好永远凝固在温柔的河水里。她的微笑终未绽放在礼拜堂的神身边,却随着她那死面具的复制品传遍了欧洲,获得了永生。死亡在此处像是一种平静的皈依,正如李白所说“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她的生命仿佛莲花的开落,“来如风雨,去似微尘”。庄子也曾言“死生,命也;其有旦夜之常,天也”,把生死看成生命的必然过程,所以能“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从容赴生、坦然赴死,方能取得心灵的宁静。
三、灵魂的山川——内修于心的人生观
整本书读下来整个心就如深秋的潭水,平静悠然,这得益于叙述者淡然的语调、平和的心态。然而有两篇文章却稍起波澜。
《在赣江上》描写了一次有惊无险的误会,夜渔的人被误以为杀人劫财的强盗,扎扎实实惊扰了整船人一夜的安眠。究其原因,当然有凶险的激流险滩给人带来的恐惧感,也有被夜和风拘住与世隔绝的不安全感,但再往深究,其实是人与人之间信任的缺失,先以最坏的恶意揣度他人的狭隘心理。类似的感觉在《罗迦诺的乡村》也有出现,“我”,这个在严肃的大都市里生活过的人,新到这瑞士乡村,对这些疏散无事的人,总是缺乏一些信任,邮局的少女把“我”的通讯地址放进杂七杂八的抽屉里,这让“我”很不放心,当她送信上门,即使随身携带了邮票,“我”也不敢把新写好的信就这么交给她。日子久了,她送的邮件一份也没有遗失,“我”才觉得自己当初的疑神疑鬼确实很小家子气。究其原因,很大程度源于环境的塑造,无论是赣江上的渔人还是瑞士乡村的邮递员,他们的生活都是简单又平静,日子久了,人也变得松缓淳朴,各有各的勤勉、懒惰,但是没有欺骗,这其实就是陶渊明笔下“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桃花源。而久在大都市的人,目斥耳闻尽是尔虞我诈、你争我抢,难保不常怀戚戚之心。而书中这两处波澜实则是这两种心态的交锋,而两个故事的最后,小心思都被大境界接纳、感化,仿佛信徒的皈依。当妻拿到昨夜渔夫卖给我们的肥美的鳜鱼,露出了病后第一次健康的微笑;当“我”在那松缓随便的瑞士乡民里住不上几天,就把皮鞋脱去,换上家乡的布鞋,把领带抛开,换上反领的衬衫,时表也锁在箱子里,让那日出日落指示时间……同样的一方山水,一念之差,世界大不相同,外因山水,内修心境,谁又能说这不是山水对身心俱疲的都市旅人的心灵救赎呢?
所以不难理解,在20世纪40年代混乱狂嚣的抗战时期,冯至先生何以写就这么一本沉静淡远的小册子,如果不是昆明一隅朴素安静的山水对其灵魂的洗涤、人格的塑造,如果没有昆明原野的风梳栉其心灵,如果他不是心怀慧根,在自然中内自修,我们又何由得见这令人“悠然见南山”小小读本呢?
犹未尽
自从离开依山傍水的家乡,缺失了自然的滋养,快节奏的生活常常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连偶尔抬头看看天的心境也没有了,这时遇到《山水》,可以说是生命中的礼物了,蒙尘的心像被新雨洗过,沉睡的感官重被唤醒,可谓是“与君初相识,似是故人归”。
人生在世,无往不在枷锁中。这枷锁是我们心中的执念,渡人先渡己,渡己先渡心,想要获得心灵的自由,首先就要破执念,如何破得?在《山水》中平凡渺小的自然风物里,在籍籍无名的小人物身上,在不为世人熟知的淳朴风土人情中,写满了答案,内心清静坦然,便是渡己成佛。南宋慧开禅师“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是之谓也!
(作者单位:广东东莞市第十三高级中学)
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