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子与锤子

作者: 张心科

这几年,我在和学生探讨如何运用理论时,常提及普遍存在的用某个单一理论研究某个问题、现象的做法。如果我们将理论作为一个工具,将问题、现象作为对象,那么它们之间的关系就相当于锤子与钉子。下面以此为喻分别从如何看待学术理论、如何对待研究对象和如何运用理论来研究对象三方面来探讨三种不当的看法和做法。

一、欣赏锤子与漠视钉子

我一直鼓励学生多学习理论,当然也包括西方的或最新的理论。理论是解决问题的工具,是黑暗中的一束光。将其比喻成光,大家好理解,因为黑暗中光照到的某个地方,某个地方立即就明亮起来,这个地方的情况就能被看清楚。而且从不同角度射来的光会照亮不同的角落,所以就像一道光会让我们对某个东西的某个侧面或者某个层面看得更清楚一样,任何一个理论往往只有助于我们认识事物的某个局部,只有用不同的理论观照某个事物才有可能让我们有比较全面的认识。也可将其比喻成工具。我在下文将会批评没有意识到或者意识到却不去管对象的差异而是用一把锤子打天下的偏狭认识和不当做法,兹不赘述。这里只想再讨论一下一些人看待工具或者说看待理论的态度。学术研究对待理论的正确做法应该是有时可以用某个理论来解决某个问题(取得了某种认识、设计了某种方法),就像用一把锤子去钉一颗钉子一样。然而,现实中对待理论却往往是用中国的实例来证明外国的某个理论的正确、用某一学科的实例来证明其他学科的某个理论的科学,或者是根据自己的理解对理论本身大加阐释。这就好比用一把锤子钉一颗钉子的目的不是钉一颗钉子,而是为了证明锤子好用,或者不是证明锤子好用而是专门从不同的角度解说锤子的价值、功用,详细地解说其锻造过程,用各种词汇夸饰锤子外形的美好、质地的优良一样。总之,是证明或者炫耀自己手中握了一把好锤子,根本没有去想用锤子钉钉子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可见,这些对理论的看法和做法都是不当的。我们当然要寻找一把合用的锤子,但是不能一味地欣赏锤子而忘了锤子是用来钉钉子的,更不能忘了钉子及如何去钉。

二、迷信锤子与想象“钉子”

前几年,我和硕士谈起某位学者的研究,我说:是不是无论是针对阅读教学还是写作、口语教学,动不动就“三种知识”“任务分析”?她说:“是是是,您怎么知道?”我们相视而笑。前些天,我和我的博士姚文晗谈研究,说到理论其实就是工具,很多人在使用工具时没有注意其目的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是为了证明这个工具多么好,说着说着就说到有些人喜欢将诸如“思辨”之类的某一理论硬是往语文学科中的所有问题上套,从最初的阅读、写作,到现在的整本书、任务群,等等。我开玩笑地说:“这就像一个小孩手中有一把锤子,遇到任何东西都想用自己手中的这把锤子敲一敲。”文晗补充道:“还要让别人看到自己敲得很响。”她还说起读硕士时从一位文艺学教授那里听到的一个说法:关于理论和自己研究内容(问题)的关系,有些人不是根据自己的脚去买鞋子,而是先找来鞋子,再找一双脚硬套进去。这位教授化用了“削足适履”这个成语,进而指出在文艺理论研究中很多人还不是削足适履,而是“执履寻足”。

我们自然不能迷信锤子。这些人迷信锤子,往往首先是因为对锤子的功用认识不足。他们认为他的那把锤子可以做任何事,不知道锤子有锤子的功用,而钳子有钳子的功用,筷子有筷子的功用,否则世界上就不会有其他工具而只有锤子了。相应的,没有包治百病的理论,任何理论都有其产生的特定时空,是针对特定的问题或对象而提出的。其次是因为这种人所掌握的工具不多。他们不能针对特殊的对象而选择与之相配的特定的工具来解决。知识广博、认识通达的钱钟书说自己的研究是“以管窥天”“以蠡测海”那是自谦,“管窥蠡测”用在这种“一把锤子打天下”的人身上就是写实,这种人反而往往会因为自己的认知偏狭、视野不广而盲目自信,乃至于自信得让人觉得可怜。

与迷信锤子相对的,就是想象“钉子”。西方有句俗语:“如果你拥有的唯一工具是锤子,那么你就会把所有问题都视为钉子。”这句话是说好斗的人往往会把别人都想象成敌人。一些人的治学也是如此。这些人往往通过想象将千差万别的事物在脑海中幻想成同一事物——钉子。然后用锤子一路敲过去。殊不知他敲的可能是一棵大树、一块墙面、一摊水,甚至是空气。虽然他煞有介事地一顿猛敲,但是敲的结果,可想而知。借用一句网络流行语,那就是“敲了个寂寞”。

如果真是他自己针对某根“钉子”而研制出的某种“锤子”则是非常值得赞许的,这种真正的发明家少之又少,更多的人是从别人那里借来了一把“锤子”,进而迷信手中这把“锤子”,并把一切都想象成“钉子”。

三、用锤子吃饭与用筷子敲石头

我在上文提到有些人试图用一种理论解决不同的问题。最近参加硕士论文开题活动,发现他们报上来的题目都以某一理论为立论的基础或切入的角度,我这一组的8个人的论文题目多数是“基于……理论的……”“……视角下的……”之类,如《基于认知负荷理论的群文阅读教学研究》《基于叙事视角理论的小说教学研究》《新闻叙事学视角下中学新闻作品阅读教学研究》《文化记忆视角下高中先秦诸子散文教学研究—以高中部编版语文教科书为例》《形式论证与非形式论证:高中论述类文本阅读教学研究》《隐喻理论与中学语文阅读教学》《发现风景:中学语文游记阅读教学研究》,所以我想就这个话题再深入一些。

理论就像一个工具。吃饭、做事,徒手往往不如使用工具。所以,做研究不能一味地排斥理论。不过,需要恰当地选用理论。这就像吃饭、做事时要恰当地选用工具一样,我们不能用锤子吃饭,也不宜用筷子敲东西。所以我们要根据对象选用恰当的工具,使对象与工具匹配,否则无济于事。我们会发现现在的许多研究,在选用理论时,首先强调的是新,其次是多。一味追新的人会将一些新理论引入,而不管它是否有助于重新认识某个对象或者解决某个问题,就是在研究对象上贴一个标签(或者强行开拆)。就好比一个年轻人赶时髦,把最新款的手机、手表挂在脖子上,也不管它得不得体。一味贪多的人会将很多理论罗列于论著的“理论基础”中,动辄建构主义、多元智能、后现代、后过程,就像在地摊上摆放着各种物品,炫宝者不去管这些东西有没有用,只管围观者是否羡慕他的东西多。这些都是不应该的。

这种“基于……理论的……”

“……视角下的……”之类的研究的基本思路是,先找了一把锤子,再试图找一根钉子,如果找不到钉子或者找到的不是钉子,就试图把它当成“钉子”,一顿猛锤。然而,真正的研究应该是针对一个真问题,然后思考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在解决这个问题时,有时需要用某一种或几种理论来分析,此时问题就是钉子,适宜的理论就像一把合用的锤子。

上述选题除了《发现风景:中学语文游记阅读教学研究》《形式论证与非形式论证:高中论述类文本阅读教学研究》,多数是对象和工具都有问题。首先是有些问题极为陈旧而不值得研究。其次是大多数理论选用不当,就是与研究对象不匹配。这就好比是用锤子吃石头,石头是不能吃的,用锤子吃就更不恰当了。

总之,用现成的理论研究问题并非不可以,关键是要能做到像用筷子吃饭一样。例如,如果把《文化记忆视角下高中先秦诸子散文教学研究》改为《文化记忆视角下高中红色经典课文的教学研究》,那就是用筷子吃饭。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

责任编辑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