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心花发桃李

作者: 朱卫国

父亲是一位老师,我也是。

我成为一名老师,或许全在父亲的一念之间。1993年,中考成绩揭晓后,我面临两种选择:可以上师范,也可以上高中。上师范当老师,端个铁饭碗,饿不死撑不死;读高中考大学,前程更好,变数也大。

父亲几乎一夜白头,为此焦虑不安。他反复权衡利弊后,郑重询问我的想法,我的一句“随便吧”让他彻底慌乱。这一年,我十五岁。这个关乎家庭命运的重大抉择如千钧之力,压得他精神恍惚。

因为父亲穷怕了。万一儿子考大学落榜,回乡刨食于泥土,终其一生贫贱清苦,该是多么无奈的悲剧。

我的志愿档案上还是填上了“县一中”,旁人的极力劝说让父亲动了心。填好后,父亲像一个充气过量的气球,容光焕发,仿佛他的儿子已然成了大学生。

那几天,父亲踌躇满志。

但志愿填报截止的最后一天,父亲拉着我去改了志愿。

“还是上师范吧?”父亲的话软绵绵的,几乎是恳求。他眼里布满血丝。

“随便吧。”

后来我便成了一名乡镇中学教师。多年以后,父亲不止一次地说:“是我耽误了你。”我安慰道:“哪里的话,当老师也挺好的。”

事实上,我确实埋怨过他,甚至自以为是地怼过他:“你就是不相信我,怕我考不上大学!”因为那次关键抉择,我的花样年华从十八岁开始就被禁锢在了乡镇的一方小小天地里,讲台狭小,青春寥落,薪资微薄,斑驳的日子无法安放一颗蓬勃生长的心。

此时的父亲,刚由一名村小的民办教师转为公办,仍然守着那个破旧的村小院落。虽然身份姓了“公”,家庭的拮据状况却并未改善多少。父亲一只脚踩在泥地里,一只脚踏在讲台上,用精瘦的双脚倔强地诠释着两种角色。

更重要的是,我的颓废与躁动让父亲深感不安。

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暑假,我从镇上回到父亲亦校亦家的那个院落,那里也是我的小学母校。此时的校园,清寂衰败,蝉声高亢,愈发让人感到落寞。透过破木窗,极目所望皆是辽阔如常的农田,年复一年,荣枯交替,我不禁怅然若失:自己的人生有如这片土地一样,终会是默默无闻,波澜不惊,虹霓鲜至,风光难寻……

父亲只是更加卖力地挣钱养家。炎炎酷暑,他骑着“三八大杠”走乡串村收废品,或拉着一辆板车,挨家挨户卖腐乳,或去附近的水利工程上卖苦力。通常是早饭后出门,晚饭时匆匆而归。他回来后像一个闷火炉,身上扑哧扑哧散着热气。我无法想象,他在走街串户的叫卖中,遇见自己的学生娃,会是怎样的表情,为师之尊在市井的庸俗面前如何安放,他是否有过艰难挣

扎……台上是老师,台下是小贩,这两种角色或许早被父亲切换自如。每每思忖至此,百感交集。

记得父亲常伴其身的是一只大水杯,还有一本常年自费订阅的老牌期刊《短篇小说》,劳碌之余,他总会读点小说,那是父亲最为惬意的享受。家里摞起的一大堆《短篇小说》,也许见证着父亲心底遥远的文学梦,那个梦轻如花,细如丝,甚至缥缈得无法言说。

有一天,父亲对我说:“你可以好好读点书,写点东西的,趁年轻。”像提醒,像安慰,又像是期待。打谷场上扬起的尘土把父亲的脸涂抹得狼狈不堪,父亲说完,手头的梿枷狠狠落下,草屑谷粒飞溅而起。

我所在的乡镇中学简陋而纯粹,三面皆被农田包围,只余一条道路连结外界。工作之余,唯剩清闲,似乎只能读点书了。

不知那阵子是怎么迷上《庄子》的。一个周六下午,我在库房改成的单身宿舍里读陈鼓应先生的《庄子今注今译》。同舍的年轻同事跟家属们打扑克去了,我一个人倚在门边,如痴如醉,似懂非懂,不觉间已暮霭四下。猛一抬头,发现父亲早已立在面前,手里提着一袋烙饼,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生怕惊扰了我的美梦。

三个月未见父亲了,无意间以这种画面回应,他或许会安心很多。

第二天,我回去给母亲送降压药,母亲说,父亲昨天回来,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二十五岁那年,在县报上发表了一篇小小说,并没有多激动,不过是平时读读写写的结晶,也算是给学生的作文做个示范。像一枚小石子投入潭里,短暂的小水花也能辉映点点光芒,同事与学生的赞美纷至沓来,小小的幸福感似乎在告诉我:写一点吧,这是对抗虚无的理想方式。

没有刻意告知父亲,这确实只是兴之所至的练笔而已,能发表或许是幸运吧,况且那篇小作尚显稚嫩。没想到三天后,父亲顶着毒日头,兴致勃勃来看我,他顾不上抹去眼角的汗渍,掏出一大堆刊有我小作的那期报纸。

原来,报社同步推出了“读者喜爱的小小说投票活动”,投票表印在当期报纸上,要求剪下原表邮寄参与。

父亲已经剪好了若干份投票表,以亲朋好友的名义填写工整,准备投寄,自然,他们最喜爱的正是我的那篇拙作。

很难想象父亲到底跑了多少单位,求了多少人,才要到这些报纸。他会不会满脸欣喜地告诉别人:“看,有我儿子的!”

父亲还是兴冲冲赶去邮局,郑重其事寄了出去,像虔诚播下秧苗一样,期待着夏收之日。后来,我看到了县报公布的评选结果,不出意料地没有我的名字。父亲应该知道结果,他装作不知道。

略略为父亲感到有些遗憾,不是为我。还能说什么呢,那就常写一点吧,父亲在看呢。

从那以后,父亲知道了我确实还可以写一点的。那年春节,父亲在年三十的饭桌上借酒壮胆,斩钉截铁对我说:“你完全可以成为作家!”我吓得面红耳赤,幸好酒气遮掩了我的羞愧。父亲甚至乘兴题了春联——

耕读传家正道两行堪作范

诗书继世清风一脉自归真

父亲五十五岁那年,拿回一张“光荣从教三十年”的荣誉证书,自豪中有些愧疚,说自己因家庭命运没能多读些书,顶多算是“半桶水”。他曾在一个乡村酒席上遇到一位县中教师,很偶然地聊起了我,那位老师说读到了我在《中国教师报》上的一篇散文 《烛影摇红》,印象极好,然后是连篇的溢美之词。父亲因此喝得醉醺醺回来,满脸红光,拉着我厉声训道:“你小子发了文章,也不告诉我!”

父亲像赢了一个赌局,意味深长地喃喃自语:“当语文老师,蛮好,嗯,蛮好。”

去年季秋,父亲满七十了,早已退休在家,窗下闲读仍是他的日常。他像往常一样打开新一期的《短篇小说》,赫然读到了我的作品《大厨与司令》,他难掩激动,时而捧起杂志踱步小诵,时而若有所得地由衷感慨:

“当语文老师,蛮好。我当初的选择没有错啊。”

很惭愧,我至今没能成作家,禀赋有限,不过是借以怡情。我仍是教书育人,闲时捧卷,波澜不惊又恬静安宁。时光漫漫,原以为生活中的每一粒尘埃都是一座高峰;渐行渐远处,慢慢觉得,每一座高峰不过是尘埃而已。

父亲在快速老去,终究会失散在时光里。往近看,他如尘埃;往远处望,他如高山,默默矗立在我的平凡岁月里。父亲喜欢苏东坡,深得其“浮空眼缬散云霞,无数心花发桃李”之妙。是的,纵然老眼昏花了,这个世界变得模糊起来,但心里却绽放着无数的桃红李白。

若干年后,穿越时光,溯流而上,我的一树心花仍能找到来时的路。

我四十五岁生日那天,父亲写了一幅字,悄悄放在他的书桌上,是苏轼的两句诗——

惟愿孩儿愚且鲁,

无灾无难到公卿。

(作者单位:湖北监利市第一中学)

责任编辑 晁芳芳

上一篇: 老师,是我!
下一篇: 读写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