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有涯愿无尽，心期填海力移山

2024年是梁漱溟先生一百三十周年诞辰纪念。我的外祖父王惺吾曾与梁先生共事、交往多年，于他，梁先生可谓亦师亦友。某种意义上，我有写作这篇文章的激情与责任。

王惺吾，山东成武人、中国农工民主党党员、爱国民主人士。他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之后，在梁漱溟先生感召下回鲁跟随梁先生在山东邹平创办“乡村建设研究院”，从事中国早期乡村建设运动与实验。他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村治派代表人物之一，曾于1930年在《村治月刊》上发表《村治之危机与生机》等多篇论文。他与梁先生共事数年（当其助手），交往甚密，从而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对那段经历和研究课题多有了解，也是“归农运动与乡村建设”的亲历者、参与者。原本家中藏有梁漱溟早年的书法、手札和他写给外祖父的函件。然而，极为遗憾的是，这些昔日的墨宝和文献资料，在“特殊时期”损失殆尽，让人实感痛心。

梁漱溟是学术名师、大学问家。他这一生，为求实际解决中国问题与思想上解决人生问题而“竭尽其心思气力”。自幼善于思索、自学成才的梁漱溟，论学历只有顺天中学堂毕业文凭。然而，年仅二十四岁的他，却受中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的校长蔡元培之聘，于1917年任北京大学印度哲学讲席。

梁漱溟在《中国民族自救运动的最后觉悟》一书中写道：“论我个人资历，一没有上过大学，二没有留过洋，论专长不过是对某些学科经过自学、钻研才一知半解，至多也只能说是一技之长吧。蔡先生引我到北大，并且一住就是七年，这表明蔡先生兼容并包之量，也说明蔡先生在用人上称得上是不拘一格的。”梁漱溟能入驻北大执教，在彼时学术界、教育界引起轰动和关注。

梁漱溟在北大任教七年，授课很受欢迎，同时完成了《印度哲学概论》《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等学术著作。1924年，他辞去北大教职，到山东菏泽办高中，又创办了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和实验区。他在山东境内的教学与实验，一直得到时任山东省教育厅厅长何思源先生（吾舅爷爷，亦毕业于北大，后到美、法、德留学）的支持与帮助。他也不时在何思源家中研究课题。

梁漱溟不但是著名学者，而且还是一位很有成就，且具鲜明个性的书法家。言为心声，字以人重，其书法亦为世人所珍视。

追忆梁漱溟与书法结缘，见诸文字记载的是1924年5月26日《北京大学日刊》的《梁漱溟启事》。那时，在北大就有不少人向他索字。求字者络绎不绝，且影响到正常生活，先生疲于应酬，故不得不采用启事告之。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上海书店影印出版了一本《书法大成》，发行量竟有五十万册之多！书中收有许多名家，如沈尹默、白蕉、马公愚、邓散木等的书法范本；从书体看，楷行草隶篆齐备；在书后附编中又编选了四十位名家手迹，书法形式多为诗稿尺牍。这四十位名家中有于右任、沈曾植、叶恭绰、梁漱溟等。书中选用了梁漱溟回复一家杂志的短信，观其函件，字迹清雅秀美，用笔劲爽刚健，赏心悦目。

在庆祝新中国成立四十周年之际，《中国书法鉴赏大辞典》将毛泽东、周恩来、郭沫若、柳亚子、章士钊、梁漱溟等十四位现代名人的书法选入，予以专题介绍。编者按说，这十几位的墨迹，“是感人至深的书法艺术作品”，它们“行将会同我们古代书法史上的珍品一样，传诸后世，为人珍爱”。《中国书法》杂志在1989年第三期，选登了一帧梁漱溟于1948年元旦在重庆北碚金刚碑观音湾勉仁书院所书的杜诗：“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剌鸣。”

编者评析说，梁漱溟此书作清雅恬淡而坚挺绵密。书风似兼受李北海、王羲之、颜真卿三家影响。如“照”字、“旦”字似李，“人”字、“宿”字学王，“联”字、“漱”字学颜，都有迹可循。

人们把梁漱溟拥入书法家行列，而他本人却不以为然，且无意接受。1980年3月28日，梁漱溟在《寄大侄》信中说：“我自幼不屑为临池功夫，从来于任何碑帖书法不加理会，旁人或指目我是学赵子昂，或指我是李北海一路，实则安得有空闲及此耶？”另说：“我夙无临池功夫，盖亦不屑用心于此也。”据外祖父王惺吾回忆及吾辈考证，正如梁漱溟所言：“少年时遭逢国家多难，于临池功夫无暇分心，因有待致力之事正多也。”故其习书，没有专门去临摹某家、某帖，这是不争的事实。

寻迹觅踪，厚德成基。不难发现梁漱溟的学问及书法都是刻苦自学、不断钻研的结晶。就书法而言，他“不屑为临池功夫”，“于任何碑帖书法不加理会”，“于临池功夫无暇分心”。然而，论者认为：梁漱溟有深厚的传统文化根基，看的书和名帖多，有深厚学养，鉴赏水平高，加之目识心记，为人写字作书，力求笔力矫健，且遇事认真，书写从不草率。先生在数十年的书写实践中，不断吸收、总结、探索、创新，从而形成了自己朴拙、刚健、清雅的书风。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梁先生被迫停办在山东坚持七年之久的“乡村建设研究院”，迁至川渝地区研究、办学、著述。其间，梁漱溟亦有不少书法佳作问世。1939年1月，梁漱溟曾应四川省立教育学院院长高显鉴之请，为《四川教育学院学生自治会会刊》题写刊名。1940年曾在缙云山缙云寺作一条幅，后被收入世界佛学苑缙云山汉藏教理院《名人书作典藏》一书：“卄九年一月中旬，居北碚温泉。卅日登山访佛学苑，于缙云寺得承教于诸法师、长者、居士，留志于此。”此帧书作，尺幅不大，舒朗雅淡，颇具功力，是难得一见的行楷佳作。

梁漱溟在北碚居住了八年，应各界朋友、企事业单位和各校师生之请，作书不少，如条幅、对联、匾额（北碚图书馆馆名就出自他的手笔）、尺牍、诗札、扇面等，且难以应付。

1946年末，国共和谈破裂，梁漱溟由南京返回北碚，正值创办的勉仁中学与勉仁书院陷于债务之中。他向无恒产，从不积蓄，为解燃眉之急，只好鬻字。他抛开学者脸面，在重庆《大公报》刊出《梁漱溟为勉仁学校、书院募捐启事》。他说：“奔走大局，疏于经营，今日归来颇负债务。……敬请各界同情人士、海内外知交，惠予援助。”“惠捐五万元以上，当作书（对联、屏幅、匾额等）为报；百万以上并当走谢。”

启事见报后，梁先生很是忙了一些时日。为人作书收笔润，在梁先生一生中是破天荒之举（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足见时局之紧张，办学之艰辛；作为一介学者，用心良苦，由此可见一斑。

1987年春，梁漱溟应重庆市北碚区政协之邀，为筹建中的卢作孚纪念馆挥毫题词“公而忘私  为而不有”八个大字，镌刻于北碚公园火焰山顶的“作孚园”碑廊，尽得笔韵，彰显风骨。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出版了《梁漱溟先生手迹选》一书。这是梁漱溟仙逝后，由其子梁培宽编辑出版的唯一的书法作品集，弥足珍贵，从中可窥见梁先生早中晚年的书写轨迹和创作风采。2012年2月，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再版了此书，并将书法真迹的文字内容附于书后，便于读者欣赏。

细赏梁漱溟的手稿尺牍，字里行间，一笔一画，无不彰显作者的性格、思想、情绪等，具有坚定的学人风范。“我生有涯愿无尽，心期填海力移山。”耄耋之年的梁漱溟，老而弥坚，笔耕不辍，书作迭出。细品其九十四岁时所书尺牍“我愿终身为华夏民族社会尽力，并愿使自己成为社会所永久信赖的一个人”，字字刚健挺拔，章法得体，富于活力，挥洒自如，不减当年。这正是：人书俱老，静心生慧，字如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