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的译本与插图
作者: 王炳根早在1920年,冰心就发表了《译书的我见》,提出翻译三原则——顺、真、美。她说:“既然翻译出来了,最好能使它通俗……一夹着外国字,那意思便不连贯,不明了,实在是打断了阅者的兴头和锐气。”所以她把“顺”摆在了第一位。此外,她还认为,翻译时要避免过多地掺入己意,要准确地传达原文的内容及艺术境界。同时,她也意识到了翻译需要“美”,如何使译文变为“美文”,这就要求译者在文学上要有较好的修养。冰心提出的翻译“顺”“真”“美”,与严复的“信”“达”“雅”,林语堂的“忠实”“通顺”“美”等观念,几乎是相通的。
所以,冰心的翻译不是实践在前,而是理论先行,她的翻译是在她自己提出的理念观照下进行的。冰心的第一个译本是李清照的《漱玉词》英文版,那是她在美国留学时的硕士学位论文。她的第一个英译汉的译本则是纪伯伦的散文诗《先知》。而这部译著经历初版、再版与获得荣誉,伴随了她的人生近七十年。梳理这部译著的翻译出版全过程,很有一些文化意味。
凯罗·纪伯伦(Kahlil Gibran)的《先知》是一部散文诗,计有二十八章。冰心最初所翻译的十三章刊登在1930年4、5月天津《益世报》副刊上,分别是《船的来临》《论爱》《论婚姻》《论孩子》《论施与》《论饮食》《论工作》《论喜乐与悲哀》《论居室》《论衣服》《论买与卖》《论罪与罚》《论法律》。在散文诗刊出之前,冰心写有前言,向读者交代了《先知》版本的来历及翻译的缘由:
Kahlil Gibran据说是犹太人,现代的一个画家。他的历史,我正在查考之中。这本散文诗,是我在一九二七年冬月在一位朋友处读到的,我极爱他的精深的哲理,和妙丽的文词。那年的春天,便请我的习作班的同学们分段移译,以后不知怎样,那译稿竟不得收集起来。今年三月,病榻无聊,又把他重看一遍,我觉得这本书有翻译的必要,便勉强以我生涩的笔儿,介绍他与国人见面。
四,十二,一九三○,北平。
这是《先知》与其作者纪伯伦,首次与中国的读者见面的情形。这里有个很重要的问题,纪伯伦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个陌生的名字,冰心说他是犹太人与画家,可能是从她的英语老师鲍贵思那儿听说的,“画家”是对的,“犹太人”有误。冰心凭着她的艺术敏感,意识到这部书的价值,并认为很值得介绍给中国的读者。她用“精深的哲理,和妙丽的文词”评价这部书,表达她发现的喜悦。
天津《益世报》是民国时期罗马天主教教会在华出版的中文日报,该报副刊创办于1929年11月1日,主编张虹君系燕京大学毕业,邀约母校周作人、冰心、许地山、熊佛西等十二位作家、学者担任特约编辑和撰稿人。冰心的中篇小说《惆怅》,就在创刊后的一个月(1929年12月2日至12日)的《益世报》副刊上连载。张虹君对《先知》的连载也非常积极,但是,由于《益世报》的改版,《先知》的连载也按下了停止键。
冰心完成《先知》的翻译并出版单行本,是在次年,那时冰心的家庭发生变故。我在《冰心年谱长编》中记载,1930年初,冰心的母亲杨福慈在上海逝世,父亲谢葆璋辞去上海海道处等职务,回到北平定居养老。同年,吴文藻父亲吴焕若病逝,遗债折合大洋七百元,由儿子偿还。次年,儿子吴宗生在协和医院出生。同时,冰心因健康原因,辞去北平女子文理学院讲师一职。于是,冰心家庭出现了暂时的拮据。这时,冰心想找一家出版社预支一些稿费,以解一时之急。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冰心的著作一般交由北新书局、商务印书馆出版,当时的新月书店正雄心勃勃想出版一套“英文名著百种丛书”,得知这个消息后,立时差人送去了一笔不菲的稿费。于是,冰心便马不停蹄地将《先知》另外十五章一口气译完。这十五章包括:《论自由》《论理性与热情》《论苦痛》《论自知》《论教授》《论友谊》《论谈话》《论时光》《论善恶》《论祈祷》《论逸乐》《论美》《论宗教》《论死》《言别》。在交给出版社时,她将在《益世报》发表过的《论喜乐与悲哀》《论买与卖》,改为《论哀乐》《论买卖》,并且重新撰写了序:
凯罗·纪伯伦(Kahlil Gibran)是叙利亚(Syria)人。一八八三年生于黎巴嫩山(Mount Lebanon),十二岁时到过美国,两年后又回到东方,进了贝鲁特(Beirut)的阿希马大学(AI-Hikmat Gollege)。
一九○三年,他又到美国,住了五年,在波士顿的时候居多。此后他便到巴黎学绘画,同时漫游了欧洲,一九一二年回到纽约,在那里久住。
这时他用阿拉伯文写了许多的书,有些已译成欧洲各国的文字。以后又用英文写了几本,如《疯人》(The Madman,1918),《先驱者》(The Forerunner,1920),《先知》(The Prophet,1923),《人子的耶稣》(Jesus the Son of Man,1928)等,都在纽约克那夫书店(Alfred Knopf)出版。《先知》是他的最受欢迎的作品,书中的十一幅插图都是作者自己的手笔。
关于作者的生平,我所知道的,只是这些了。我又知道法国的雕刻名家罗丹(Auguste Rodin)称他为二十世纪的勃莱克(William Blake);又知道他的作品曾译成十八种文字,到处受到热烈的欢迎。
这本书,《先知》,是我在一九二七年冬月在美国朋友处读到的,那满含着东方气息的超妙的哲理和流丽的文词,予我以极深的印象!一九二八年春天,我曾请我的“习作”班同学,分段移译。以后不知怎样,那译稿竟不曾收集起来。一九三○年三月,病榻无聊,又把它重看了一遍,觉得这本书实在有翻译的价值,于是我逐段翻译了。从那年四月十八日起,逐日在天津《益世报》文学副刊发表。不幸那副刊不久就停止了,我的译述也没有继续下去。
今年夏日才一鼓作气地把它译完。我感到许多困难:哲理的散文本来难译,哲理的散文诗,更难译了。我自信我还尽力,不过书中还有许多词句,译定之后,我仍有无限的犹疑。这是我初次翻译的工作,我愿得到读者的纠正和指导。
八,二十三,一九三一。冰心
这个序与一年前写的“前言”相比有了不少的变化。首先是纠正了“犹太人”的说法,改为“叙利亚人”,这显然也有误,她又说“生于黎巴嫩山”,此山是在黎巴嫩的地中海岸,与她前面的说法也有矛盾。序言对作者的生平增加了不少的内容,大抵无误,一直沿用至今,这在那个仅靠纸质媒体传递信息的时代,并不容易。对《先知》的感悟与评价,由“我极爱他的精深的哲理,和妙丽的文词”,改为了“那满含着东方气息的超妙的哲理和流丽的文词”。同时,冰心阐明了翻译全书的过程以及译后的心情,让读者对这部散发东方气息的诗作有了更多了解。
序言完成后,冰心即将全部的译稿交与新月书店。新月书店随即于1931年9月分甲种与乙种两个版本同时推出。这时,新月书店经理人员有了调整,徐志摩出面邀请邵洵美担任经理,“邵洵美既有钱,又会做生意,又是作家,请来办新月书店,这些条件实在是最好不过的”(徐志摩语)。所谓甲种本即精装本,豪华大气,蓝布硬质卡纸封面,仅在书脊反白凹印四字“冰心:先知”,定价一元一角。版权页是剪贴上去的,无原作者的名字,仅有“著作者冰心女士,发行者新月书店(上海四马路,北平米市大街)”,上有上、下两行黑杠标示版权所有。内有二十八章散文诗目录,前有冰心的序、克那夫原版中由纪伯伦创作的十二幅黑白人体画。乙种本则抽去了这六页插图,仅将其中的一幅,即纪伯伦的版画像置于封面的正中,上有斜立美术体的“先知”书名,“谢冰心译”列于书名下,下方另有印刷体“新月书店出版”。乙种本定价八角半。这两个版本在内文的处理上也有很大的区别:乙种本有二十八章的目录,正文中也有二十八个标题;甲种本只在目录页上出现标题,正文中没有,全书一口气排下,只有对照目录页,方知属于哪一章的内容。《先知》的中文版,一开始就以两种版式在中国隆重面世,这也契合冰心的心意。但从署名可以看出,新月书店重译者,轻著者(只在扉页上署名),可能是因为纪伯伦在当时的中国尚未引起关注,而冰心是第一个将其介绍到中国的译者。
1932年清明前后,冰心编辑了她的第一版《冰心全集》,交由北新书局分三卷先后出版。1931年出版的《先知》译本未收入全集,但巴金对这部译著印象很深,所以,当他在1942年根据《冰心全集》编辑《冰心著作集》并交由开明书店出版时,希望能将这部译著收入。但抗战时冰心一家流离失所,从北平到昆明,再到重庆,大部分资料、书籍与用品均留在燕京大学的住宅与教学楼上,一时没找到,此事暂时搁置。不久,《先知》找到了,冰心也同意交给开明书店再版的建议。于是,相隔十二年后,便有了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三月出版的《先知》。
1956年底,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再版这部译著,冰心为此专门写了一个“前记”:
在划时代的万隆会议召开以后,同受过殖民主义者剥削压迫的亚非国家的亿万人民,在民族独立的旗帜下,空前地团结了,亚非国家间的文化交流和经济合作,也逐渐频繁起来,就在这时,我们中国人民也逐渐熟悉了一个中东的文明古国——叙利亚。
在英、法,以侵略埃及的战火中,和埃及人民血肉相连的叙利亚人民,奋不顾身地站上了支援埃及反抗侵略的最前线。我们尊敬他们,羡慕他们,我们更愿意多知道他们生活思想中的一切。
我忆起了二十七年前我译过叙利亚诗人凯罗·纪伯伦的一本散文诗——《先知》。这本诗在二十余年前就深深地吸引了我!它的文字的流丽清新,说理的精深透彻,充满了东方哲人的气息。尤其在:“论爱”“论婚姻”“论孩子”“论工作”“论法律”诸节,都有极其精辟的警句,使人百读不厌。
读了叙利亚文学里这么精彩的一鳞一爪,使我感到我们对于叙利亚的文学,真是知道得太少了!(这本诗因为作者是用英文写的,我才看得懂。)我衷心地希望我们中国通晓阿拉伯文字的学者,能多给我们介绍些优美的叙利亚和中东各国的文学,更希望多有青年人去学习阿拉伯文字,将来可以大量地有系统地把阿拉伯文学介绍过来。这工作对于人民间的团结和互相学习,是有极大的好处的。
《先知》原书在抗战期间丢失了,不能再好好地校阅一遍,这是我所引为深憾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重印出版这本诗,因写前记如上。
20,11,1956,北京
1981年6月17日,湖南人民出版社的两位编辑在郑尔康(郑振铎之子)陪同下拜访了冰心,商量纪伯伦与泰戈尔作品的翻译出版事宜,冰心先将译著《先知》交给了他们,并且新写了一个序言:
湖南人民出版社的编辑,来谈重印泰戈尔的《吉檀迦利》和《园丁集》的事,我把纪伯伦的《先知》也交给他们,希望可以重印。
我很喜欢这本《先知》,它和《吉檀迦利》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我觉得泰戈尔在《吉檀迦利》里所表现的,似乎更天真、更欢畅一些,也更富于神秘色彩,而纪伯伦的《先知》却更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对年轻人讲些处世为人的哲理,在平静中却流露出淡淡的悲凉!书中所谈的许多事,用的是诗一般的比喻反复的词句,却都讲了很平易入情的道理。尤其是谈婚姻、谈孩子等篇,境界高超,眼光远大,很值得年轻的读者仔细寻味的。
冰心
12,8,1981
在这个序中,冰心有了新感悟:“对年轻人讲些处世为人的哲理,在平静中却流露出淡淡的悲凉!”之前的序言都没有这种情绪,大概是随年龄增长而产生的沧桑感吧。湖南人民出版社于1982年7月出版《先知》,署名“[黎]纪伯伦著 冰心译”。封面做了新设计,土黄色底,主图为手拄拐杖、头戴披巾的阿拉伯男人,正欲远离故土与亲人,走向诗与远方,富有冲击力。书的责任编辑为唐荫荪。第一次印刷的印数是一万五千本,是个不小的数字。书前有《出版说明》,介绍了《先知》的出版情况以及纪伯伦的生平与创作。湖南人民出版社首次将《沙与沫》收入《先知》之中,但不知道《沙与沫》在1963年便发表了。这个版本的编排很有意思,没有目录,仅在正文前有《译本新序》与《译本原序》(即新月版序),接下来的二十八章散文诗,既无题目,也无数字编码,每一章之前用了一幅题图。二十八章散文诗,二十八幅题图,每一幅题图既切合内容,又洋溢着阿拉伯风情,十分精致美好,甚至可以说,比纪伯伦自己绘的插图更有解释力与感染力。在封四中可以找到这些图的作者:张青渠、杨其棪。《沙与沫》仅在书中以单页标出,接下来的每章散文诗,以符号*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