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归人
作者: 苏炜“画屏山”的俊影从窗外掠过。“西陵峡!”导游一语,蓦地把我一段久远记忆撞醒了。
“画屏山”其实是我当年——五十余年前,对西陵峡山形的私下命名。那一年,船过三峡。瞿塘峡和巫峡,沿途都是高峻挺拔的苍郁群山。船近宜昌,进入西陵峡,山形山影陡然一变——每座山都有一面嶙峋的石壁,却似一个个被融融绿雾簇拥着而连绵不绝的彩色画屏,让我想起桂林山水中某几个如画屏般的山影。西陵峡——“画屏山”,便从此镂刻进我的记忆深处了。
“真的吗?宜昌,真的是你青少年时踏足过的旧地吗?”从武大会议转往三峡大学的一路上,同行友伴们一再如此问询。是的,它触碰到的,其实不单是个人的记忆,也是时代的一道疤痕、一脉心火。1972年夏秋之间,我十九岁,尚在海南岛乡间抡锄挥汗做知青。1971年大事件的发生,无疑是我辈青春行旅上的一道最深的刻痕。此前的纯真崇拜与蒙昧浪漫,一夕之间粉碎,一变而成众多的疑问与感叹。“中国向何处去?”是当年乡间知青的一个热门话题。于是,我便和一位同在乡间读书写作的好友相约,学古人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各自攒两年农垦兵团的探亲假(一年十二天,两年则可超过二十天),结伴渡海穿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俩规划好了旅游半个中国的路线——自雷州海峡渡海,从湛江出发,坐慢车穿越云贵高原,抵达山城重庆,在重庆坐客轮,自长江三峡顺流而下到武汉,再自武汉经长沙、湘潭返广州,最后返归海南。自然,这个雄心勃勃又有点异想天开的行程计划,在当时不但属犯傻犯狂,也算犯忌犯禁。我俩严守着出行秘密,同时也得从微薄的“农工一级”工资里一点点省攒下来出行的盘缠。春去秋来,日落月升,泪洗汗耕,好不容易熬到那一年秋天,几番折腾后请下探亲假而整装待发之时,那位好友忽然告知我:他临时怯阵了,打退堂鼓,不想与我出行了!
“——大家看,屈原故里秭归,就在对面河岸的高坡上。”导游一语,又把众人的目光引向了那片滚腾河水托着的迷蒙屋宇间。“因为三峡大坝建成蓄水会淹没秭归古城,当年把古城整体移到了对面那片岸坡上。”导游解说道。可以想见当年三峡工程的“牵一发而动全身”,沿江两岸城镇村宅的移民搬迁是一个何等艰巨的大工程。“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一时间,熟悉的《离骚》句子浮上心头,我又追念起过往人生那些“路漫漫其修远”的求索日子了。
如今追思怀想,我才意识到,老友临阵退缩的那一刻,是把我扔在了人生十字路口。艰难筹备了一整年的梦想之旅,难道就因此破灭吗?同伴怯阵止步,我就该放弃吗?!捏捏怀里揣着的两年间拼力省吃俭用攒下的七十块钱,我一咬牙就毅然决然地出行。开弓没有回头箭,必须做,必须走,我一个人也要完成这个逐梦之旅!
记忆如奔马,一下子跳到了十四年后的另一段生命之旅。因为有了1972年独行之旅的铺垫,1986年秋,在留学美国决意“海归”前夕,我打算安排一次只身上路的欧洲流浪。凭着一张以留学生身份购买的廉价欧洲火车月票和七百美元现金,这场独自跋涉欧洲五六国的流浪孤旅,我毫不犹豫就上路了!
“独自面对”是我多年后第一本散文结集采用的书题。这四个字,其实就是在海南老友临阵辞别的那一刻,浮现在我脑海中的。“雪满千山行独夜,声喧九域守荒晨”,则是我若干年后自寿诗的句子。几十年后回顾人生来路,我发现:十九岁那年,决意迈出“独自面对”步伐的那一刻,其实是我人生长旅中非常关键的一步。那一步迈出去了,我的独立心志就从此确立了;你看的世界大了,心就大了,人生格局、眼界就完全不一样了。同样道理,几十年后,一个不小心,我向久别重逢的老友提起当年之事,竟然就不经意地触及老友郁积多年的自尊苦楚了——他不得不承认,当年他把即将迈出的那一步缩了回去,从此,他就不得不继续退缩下去、委顿下去而难以振作了!他的生命之树也就因之变得平庸萎靡,难以言说了!
老友因此“取关”,我俩再次“失联”,我为我的失言赧愧不已。
车子行走在宜昌平坦顺畅的高速车道上,向三峡大坝驶去。宜昌本是山城。当年重重叠叠的山城陡街,弯弯曲曲的峡边山路,盘着头巾、背着背篓步履维艰的人群,如今都全然不见踪影了。我只能从峡谷群山那一面一面的“画屏”里找寻当年的记忆。记得当年,坐绿皮火车出湛江,过柳州,第一眼看见柳江边那喀斯特地貌的桂林山水时惊喜感叹不已。从贵阳车站下车,一出广场就看见一个背上插着一把血刀子的大汉在哭号逃跑,后面一群大呼小叫的人在追逐。重庆街头,到处可见废墟痕迹,我甚至误入一个规模甚大的知名墓群。掏掏口袋,我舍不得花三毛钱吃一顿著名的重庆火锅,只能在朝天门码头和那些扛活的棒棒工们并排坐在石阶上喝水聊天,听他们吆喝、唱曲、笑骂……我在沿途每一个大站走走停停,睡火车小站台、长椅底、行李架,和各色人等接触聊天,写日记,直到在重庆坐上了吐着黑烟顺流而下的三峡客轮,在混杂着汽油味、烟草味和汗臭味的三等舱通铺上,开始了我那本札记《写在长江上》的写作。从此,那支磕磕绊绊览阅人生、观察世态的钝笔,就再也没有搁下……
窗外,连绵的画屏山影重叠在阴晴流转之中。
我没想到,此次三峡大坝的行旅竟成为我回顾人生来路、观照世态世道的一个契机。千回百转的长江巨流,穿越三峡,就在这宜昌地面的大坝前,被锁住、降伏了。高峡出平湖,曾经是多少代伟人豪杰的梦想。如今这个梦想呈现为一条伟岸的白玉带,同时也翻覆出各种感叹号和疑问号,耸立在我眼前。此刻,阴云难得地阻挡了七月的毒日头,陪同的小伙伴却告诉我:更难得的是,恰是你们到来,带来了几个风停雨住的阴晴天。今年汛情紧张,湖北当地连月的暴雨令三峡大坝前水位高涨,据说几天后,就要开闸泄洪了。可惜,我们无缘得见那白龙列阵吐珠的壮伟景观。
眼前,绿水在侧,青山敞开怀抱。水流山立,苍郁葱茏,似脉脉含情,又似向你昂首挺胸。
其实,人生,又何尝不是一道生命河流之“三峡”?集活水源流,汇聚成川;经土石阻隔,再夺势而出;有激流险滩,也有奇幻奇景;抵潮平岸阔,却不忘居安思危——奔流之望,构成了我们人生的底色。人生,又是一个命运的齿轮,随时需要与机会交手而作出抉择,有取有舍,有所为有所不为。敢去争取机会,也要知道止损放弃。关键的一步要抓紧迈出,试一试就有无限可能,如是,果断的决策力和执行力,就是接得住机会橄榄枝的那只妙手。可能性的追求,正是人生向上的内驱力。人生,亦是一场未知之旅。只有敢于去面对未知,才可能从未知中创造新知,把新知转化为新果,把不可能变为可能。美国哲学家埃里克·霍弗在他的《狂热分子》一书中说:“自我若是软弱无力,再多的自由又有何用?”是的,自我的力量,是自由的根源。抚今追昔,当年的三峡独行之旅给予我、滋润我的,正是这么一种自我力量带来的自由抉择,自由选择带来的阅历与眼界的丰富与开阔,从而使我打开了人生更大的格局,上升至更高的境界啊!
一路上,同行友伴对我当年的三峡宜昌行很感兴趣。我反而向他们打听:“现在的宜昌,还盛产藤吗?藤制品还是你们当地的特产吗?”见有点头的,也有摇头的,我便给他们讲了一个“两张藤椅”的故事。当年,宜昌是三天两夜的三峡客轮唯一长时停靠的码头。客船靠岸碇泊,乘客可以外出行走小歇。当年我踏出船舱,首先闯入眼帘的,就是重叠陡斜的码头石阶上,一溜溜像瀑布向下流泻的白藤制品——藤箩、藤篮、藤篓、藤筐、藤凳、藤椅……当地土话的叫卖声尖锐入耳,让我不得不留心起这些白花花的精巧手工制品来。那年月,紧绷的社会情状有所松动,我隐约听闻,系狱的父兄有可能在近期释放。虽然囊中羞涩,可一路风餐露宿,千省万省,盘缠还是略有节余。我便动了心思,想给当时已步入老境的父亲,送上一把宜昌藤椅,庆祝出狱。我看中了一把藤椅,便开始和那位拖着孩子一再纠缠我的婶子讨价还价。记得当时,码头高阶上铺满的各色藤制品中,以藤椅价最贵,也就是十元钱一张。我还在讲价中,催促旅客回船的汽笛就拉响了。无奈那把藤椅与套在下面的另一把藤椅粘连在一起,无论如何也分不开了。原来,藤椅编织完后,都要刷上一层清漆,未干的油漆把两把藤椅死死粘合在一起了。催客的汽笛一再拉响,我只好放弃,正欲转身离去,不料婶子一咬牙,发狠说道:“做买卖就讨个开市吉利,这两把藤椅都给你,我只收一把的钱!”她搂着孩子向我伸出手,目光里带着急切、哀求。我看一眼她和她的孩子,心头一软,便说:“婶子,我也不要占你的便宜。这样吧,刚才还在跟你讲价,我就给你十五块钱,把两张藤椅一起背走吧!”汽笛声中,我把十五元钱掏给她,匆匆把那两把藤椅背上。婶子在千恩万谢中,还不忘利用我身后突起的大挎包,把两把藤椅自然地“挂背”在我身后。我就如此滑稽地“挂背”着两把藤椅,一步一颠地回到即将启碇的客轮上……
“噢噢,你真的就这样从宜昌,背着两把藤椅上了路?”旅伴们啧啧惊奇,叹道,“多别扭,多奇怪呀!你从宜昌到武汉坐船,难道你还这样背着两把藤椅上火车,再背到长沙、广州?没有人为难你、取笑你吗?”
我笑着摇头。一个从宜昌背着两把藤椅继续上路的少年,既然当初敢迈出独行的第一步,就不在乎什么别扭、美丑了。舟车劳顿,我一路上兀自背着这两把藤椅颠簸上下,随遇而安,笑骂由人。记得,在当时自武汉南下的绿皮火车上,车厢拥挤得几无立足之地。这两把紧紧粘连在一起的藤椅,反而成为我挤在车厢过道一角,得以安坐度夜的结实“宝座”呢!随后,这两把粘连的藤椅,在我落脚留宿的长沙亲戚家中,被我分开。一把送给了亲戚;剩下的一把被我带回广州,真的成为不久后回家的老父亲的身心抚慰,并且一直陪伴他老人家度过了余生岁月。
大河侧畔,岁月沉香。
我向同行友人讲述着这段奇妙的宜昌回忆,就像抓一把青春花瓣,投进了三峡大坝下的平湖里。三峡,我回来了。是的,归来还是少年,就让我永远带着那一颗少年壮游之心,继续面对未来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