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父子戏考述
作者: 谢湘玥摘 要:自蜀守李冰带领巴蜀人民修筑都江堰水利工程以来,深受福泽的巴蜀民众在两千多年里创造了李冰父子文化,并通过民间故事戏表达对治水者的感激与敬意。扎根于民众的李冰父子戏俨然成为还原李冰父子文化流变的珍贵史料。面对科技文明对原生乡土文化的挑战,鼓励传统李冰父子戏与现代科技视听艺术结合,有利于为巴蜀李冰父子文化存续与复兴提供科技能量。
关键词:李冰;李二郎;巴蜀文化;戏剧
两千多年前,蜀守李冰带领巴蜀人民修筑了都江堰水利工程。巴山蜀水一改饱受涝患之景,从此“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1]。深受福泽的蜀人惋惜李冰功高无子,在民间传说中为他创造了儿子“李二郎”。随之产生的李冰父子文化,经过千年历史激流淘洗,不仅毫未褪色,而且随着广大人民群众的民间故事传播、民俗祭祀活动的延伸以及历代文人志士的抒写感怀,拥有了日益深厚的文化底蕴与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力,从而成为巴蜀水文化及民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巴蜀民众在喜闻乐见的民间戏剧中留存着对治水者的感激与敬意。至今,都江堰二王庙仍保留着正对二郎神大殿的戏楼和农历六月二十四二郎神生日举办庙会、演戏娱神的风俗。在重视传统文化和历史名人精神延续的今天,从李冰父子戏角度回溯李冰父子故事,对发掘和发扬李冰父子文化,有着积极意义。
一、李冰史料及传说考述
对李冰开凿离堆、修筑都江堰的最早记载,来自西汉司马迁《史记·河渠书》:“蜀守冰凿离碓,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百姓飨其利。”[2]东汉班固《汉书·沟洫志》基本承袭《河渠书》相关语句。东晋蜀人常璩所撰《华阳国志》在李冰“壅江作堋”[3],“发卒凿平溷崖,通正水道”[4]等现实举措之外,记载了李冰“从水上立祀三所,祭用三牲,珪璧沈”[5]的祭江活动,显露出治水过程中的巫术祭祀身影。李冰又“外作石犀五头以厌水精”,“作三石人”,“与江神要:水竭不至足,盛不没肩”[6],颇具神异色彩。而李冰凿崖激怒水神,“操刀入水中与神斗”[7]的情节,则彰显出不惧神威的反抗精神。《水经注》引东汉应劭《风俗通》所记李冰与江神的战斗,增添了“江神岁取童女二人为妇”[8]的故事背景,与先秦蜀地巫风相呼应。“冰以其女与神为婚,径至神祠劝神酒,酒杯恒澹澹,冰厉声以责之,因忽不见,良久,有两牛斗于江岸旁,有间,冰还,流汗谓官属曰:吾斗大亟,当相助也。南向腰中正白者,我绶也。主簿刺杀北面者,江神遂死,蜀人慕其气决,凡壮健者,因名冰儿也。”[9]这里出现了李冰以白绶为记、化牛斗江神的传说,且江神之死是李冰与官属协力完成,神异色彩之下记录了李冰带领民众开凿离堆的史实;蜀人以“冰儿”称呼健壮者,充分彰显对李冰的推重。李冰逐渐从功绩卓越的现实生活中的蜀守,演化成不惧牺牲、身强体健、带领百姓挑战恶神的异人,并不断神化。六朝古籍《蜀记》中出现了李冰升仙的传说:“李冰功配夏后,升仙在后城化,藏衣冠于章山冢中矣。”[10]今巴蜀民间亦有《李冰巡江升天》传说。唐代卢求《成都记》直言“冰非常人也”[11],他以石犀镇压的对象变为了“毒蛟”,持刀入水战斗的对象也变为“江之龙”。《太平广记》卷二九一李冰条曰:“唐大和五年,洪水惊溃,冰神为龙,复与龙斗于灌口,犹以白练为志,水遂漂下……唯西蜀无害。”[12]时移世易,唐代传说中的李冰可神魄化龙斗龙,仍挂着秦时化牛为记的白练,护佑西蜀之心一如既往。史料与传说中李冰“祭神者—斗神者—弑神者—新神”的蜕变过程,反映出李冰形象在巴蜀人民心中经典化的历史。
二、“戏神”灌口二郎
及至宋代,李冰之子二郎开始出现于正史之外的记录与传说中。据高承《事物纪原》所云,元丰年间百姓即于都城汴梁之西立灌口二郎神祠,并认为此神是李冰之子。北宋赵抃《古今集记》中治水传说已演化为“李冰使其子二郎,作三石人以镇湔江,五石犀以压水精,凿离堆山以避沫水之害”[13]。张商英《元祐初建三郎庙记》云:“李冰去水患,庙食于蜀之离堆,而其子二郎以灵化显圣。”[14]从《朱子语类》《夷坚丙志》有关灌口二郎的叙述可知,宋时灌口二郎屡显灵怪。此后,灌口二郎获历代统治者加封而迅速崛起,李冰治水的史实逐渐让步于李冰父子共同治水的传说。巴蜀民间现存《李冰父子凿离堆》《二郎擒孽龙》《二郎担山赶太阳》等传说中,李冰父子即便同时出现,故事中解决问题的主角也多为二郎。人们把从前传说中李冰的强健体魄、过人胆识、超凡神力,赋予了更年轻、更具生命活力的新神祇——李二郎。
《东京梦华录》详细描绘了北宋汴梁万胜门外神保观二郎生日庙会的盛况,反映出人们对灌口二郎生日的重视:“二十四日,州西灌口二郎生日,最为繁盛……作乐迎引至庙,于殿前露台上设乐棚、教坊,钧容直作乐,更互杂剧舞旋……自早呈拽百戏,至夕而罢。”[15]由此管窥,二郎生辰六月二十四日演戏娱神的传统可上溯至北宋,当时即包括杂剧、歌舞、百戏等丰富娱乐活动,可见二郎信仰在北宋民间的普及程度之高。南宋洪迈《夷坚志·夷坚支丁卷第六·永康太守》记载了蜀人在灌口神生日“醵迎尽敬”的情况:“永康军崇德庙,乃灌口神祠,爵封至八字王,置监庙官视五岳,蜀人事之甚谨……当神之生日,郡人醵迎尽敬,官僚有位,下逮吏民,无不瞻谒。”[16]在宋代商品经济繁荣的背景之下,作为集驱疫除灾、镇宅作福、游戏风流于一体的神祇,二郎十分符合市民阶层的美好生活祈盼与精神娱乐需求。
明代汤显祖《遣张仙画乃作灌口像》诗云:“青城梓浪不同时,水次郎君是别姿。万里桥西左丞相,何知却是李冰儿。”[17]这说明为汤氏所认可的灌口神即李冰之子二郎。他在《宜黄县戏神清源祖师庙记》中肯定了西川灌口神美姿容与好游戏的特点:“予闻清源,西川灌口神也。为人美好,以游戏而得道,流此教于人间”[18]。可知,灌口二郎乃因“游戏得道”而被尊为戏神。庙会酬神演戏往往针对具体神祇择演剧目,李冰父子既是备受尊崇的川主中的两位,二郎又演化为游戏得道的戏神,川主会酬神演《二郎降孽龙》等戏以及二王庙庙会例行演戏,也就不足为奇了。据幼年居住于二王庙旁的当地老人回忆,20世纪60年代以前的二王庙庙会不仅剧目丰富,还会请一尊栩栩如生、头颈可活动的二郎神像出巡。至今,都江堰二王庙庙会的场面依然繁盛可观。
三、李冰父子戏及当代文艺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云:“古代之巫,实以歌舞为职,以乐神人者也”[19],“或偃蹇以象神,或婆娑以乐神,盖后世戏剧之萌芽”[20]。中国戏剧可追溯至先秦与祭祀巫术相关的歌舞表演,而李冰父子戏的发源,亦与祭祀活动相关。《太平广记》所引唐代卢求《成都记》再现了李冰化牛斗江神场景的春冬“斗牛之戏”,与民间李冰化牛传说相对应,是目前最早的有关李冰治水戏的记载。王圻《稗史汇编》认为此戏或源自秦时;今学界普遍认可此戏出现时间早,至晚也在汉晋之时。在兴修水利、改造不利自然条件的过程中,“能知天文地理”[21]的李冰躬身笃行,带领巴蜀民众克服了以江神为代表的残酷自然之力。因此,在巫风盛行的战国时期,李冰和他的治水事迹被赋予了神话色彩,并迅速进入早期戏剧的文化记忆,在春冬设斗牛之戏祭祀李冰的传统中延续下来。
斗牛戏中李冰的神性,亦为李二郎所继承。据宋代张唐英《蜀梼杌》所记“十五年……六月朔宴,教坊俳优作《灌口神队》二龙战斗之象”[22],以及清人陈鳣《续唐书·后蜀世家》中“教坊优人作灌口神坠二龙之象”[23],唐末五代时,孟昶宫廷表演中已有故事情节稳定的《灌口神队》之戏。此戏演灌口李二郎收伏孽龙事,且演出后天降雨雹、岷江大涨,颇显神异,可惜剧本未见传世。《教坊记》所录唐曲曲名有《二郎神》,《蜀梼杌校笺》认为此曲即演李冰父子与水神战斗之事,但无传世文本佐证。不过现存巴蜀傩戏《二郎降孽龙》中可见类似情节。李冰父子与江神或孽龙搏斗的超凡力量和庇佑百姓的道德神性,使他们被尊为“川主”。此后,在祭祀川主的民间小戏中,偶尔可见他们的身影。
封建社会,百姓往往杂糅传说、附会史实以造神,故而从李冰治水的历史与传说中衍生出神化的灌口李二郎。后来,经过历代统治者的介入与官方认可,宗教因素的渗透及后世戏曲、小说的影响,“灌口二郎”的名号逐渐在区域文化交流之中被迁移给赵昱和杨戬。“二郎”名号归属问题对李冰父子戏的影响,主要表现为戏中主角身份的杂糅。今存元本杂剧《灌口二郎斩健蛟》《二郎神醉射天魔镜》中的赵昱于嘉州斩蛟,自述“奉天符牒玉帝敕,加吾神为灌江口二郎之位清源妙道真君”[24],杂剧《二郎神锁齐天大圣》中的主角同样是赵昱,与李冰父子无涉。现存巴蜀傩戏《二郎降孽龙》《二郎扫荡》,虽似李二郎治水传说,但主角均为杨戬。
广元射箭提阳戏“天戏”《出二郎》,充分体现了民间对二郎身份认知的多元混杂状态。演员首先唱着“打马灌州请二郎”[25],被请出的二郎神自述“母是上界神仙女,父是下界杨善人”[26],分明属于杨戬身世;但“封吾灌州锁孽龙”[27]等台词,却对应巴蜀民间传说“李二郎锁孽龙”事。剧本接着串联多个民间传说,几乎都与李二郎有关。二郎不忍见百姓受烈日暴晒之苦,以黄泥弹子打碎十一对日月,“只留一对镇乾坤”[28],化用后羿射日典故。面对玉帝对他身世的询问,二郎直言“我是灌州李二郎”[29],复归于李冰次子身份。玉帝赏赐鲜桃美酒,二郎醉酒误时,“急时担山赶太阳”[30],又与蜀地传说“李二郎担山赶日”呼应。土地告状孽龙作乱,二郎大显神威,“万丈深洞锁孽龙”[31],符合“李二郎擒孽龙”传说情节,末尾他更是自称“灌州青天李二郎”[32]。在保留降龙治水、担山赶日、使用弹弓等李二郎元素的同时,这位“祈阳作福是慈像,降龙伏虎显凶神”[33]的神祇又被赋予了“镇宅扫当”[34],驱除“瘟癀湿气,凶神恶煞”[35]的广大神通。射箭提阳戏里的二郎,虽然融合了杨戬的部分内涵,但主体仍植根于巴蜀与李冰父子相关的民间传说。剧中二郎身世的杂糅,是文化传播交流过程中一代一代民间艺人创作、传承留下的历史痕迹。民间戏剧是地域文化的秘史,李冰父子戏俨然成为还原李冰父子文化流变的珍贵史料。
现存古代戏曲中,清人杨潮观所作《灌口二郎初显圣》杂剧明确描绘了李冰及子李二郎斩蛟治水故事,收于《吟风阁杂剧》三十二种之中。剧叙蜀郡守之子李二郎趁父亲李冰率众开凿离堆,架鹰牵犬到山前打围,忽闻父亲凿坏蛟龙窟穴,与龙婆母子在江边厮杀,急往救护。二郎以铁弹丸、细犬制伏龙婆,放神鹰、丢黄金索擒获龙子;又挥剑插杵、离堆平水,使河水蓄泻有方;最后锁龙婆于离堆下约勒江波,装小蛟于宝瓶口内守定水门,盖伏龙观供江神血食。剧中龙婆母子变化人身与李冰厮杀,龙角挂碧绡,李冰头盔上挂红绡的设定,无疑承袭了李冰化牛斗江神、以白练为记的遗风。剧情中串联玉垒山、离堆、宝瓶口、伏龙观等都江堰实地,充满地域传奇色彩。时任邛州知州的杨潮观在剧中安排李冰战败以衬托李二郎的神力不凡,将《华阳国志·蜀志》中李冰“与江神要:水竭不至足,盛不没肩”[36]的情节挪移给李二郎,不吝笔墨地描绘他截战孽龙时深谙战术、勇武机敏的英雄形象,但又在开篇展现他偷去围猎、游戏人间的少年心性,似乎在这个血肉丰满的少年英雄身上寄寓了自己的理想意志。
如上文所述,李冰父子戏及巴蜀传说中的二郎不同于以往年高德劭、沉稳持重、高高在上的神祇,而是一位丰姿俊秀、披坚执锐、智勇双全的翩翩少年郎。他既拥有悲悯苍生之心和护佑苍生之力,又保留着贪玩好耍的少年心性,会因醉酒误时而担山赶日,会趁父亲出门而偷偷打猎。诞生于巴蜀百姓对李冰美好祝愿中的李二郎,被赋予了鲜活的人性。他既源于百姓,也就天然亲近百姓。
在当代川剧中,李冰父子戏得到创新与延续。1983年5月,温江地区川剧团在中共四川省委“振兴川剧”口号的呼吁下,创演了新编历史剧《李冰》并参加省振兴川剧第一届调演,饱受好评。《成都舞台》1989年第2期刊载了川剧《孽龙》剧本,叙伏龙潭底金色大仙贪慕青城山白云仙姑,偷放孽龙抢之,孽龙水漫川西;李二郎巡游归来,大战孽龙并将其重镇潭底,平息水患。在二郎降龙治水的主线之外,与青城山道教文化结合,增加了白云仙姑与张陵之侄张生的爱情线,以及金色大仙私放孽龙却被之奴役的反转,剧情曲折而富新意。
当代李冰父子文艺还将触角伸向电影、电视领域,不断推出富有创造性、创新性的作品。1983年12月上映的电影《李冰》拥有庄严沉重的历史感和悲壮古朴的悲剧性,讲述一心为民的能吏李冰,在饥荒、洪水等天灾和权贵阻挠等人祸中,带领百姓治理水患,最终以家破人亡为代价换来蜀地百姓幸福生活的故事。影片借王缀之口道破祭祀江神是无益的封建迷信,并提出科学合理的治水方法。影片中李冰让二郎假扮江神新娘,揭露“江神”实为作威作福的华阳侯之子烈龙,表现出强烈的现实主义特色。2015年播出的电视剧《李冰传奇》从治水线、政治线和身世线对李冰故事进行了艺术想象,2021年的纪录片《蜀守冰》以客观的立场对李冰历史形象进行了还原。它们都是李冰文化依托影视载体、走出巴蜀的新意表达。文学作品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