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潼川府知府吴昇和他的“康巴诗作”
作者: 焦虎三摘 要:吴昇的“康巴诗作”,兼有纪行诗与竹枝(杂咏)的特色,山水诗中追求自然浑厚的创作理念,风土诗中追求写实主义的表现手法,留下一批记录清中前期康巴地区社会百态的文本与民俗的文献,具有独特的价值和意义。
关键词:咏藏诗;《小罗浮山馆诗钞》;写实主义
有清一代,是我国古代诗词类藏学汉文文献的高潮期,作者与作品均数量众多。随着笔者对此类文献搜集与整理工作的深入,越来越多的作者及其作品,浮出水面,显露形貌。
清代乾隆年间文人、潼川府知府吴昇和他的《小罗浮山馆诗钞》,便是此前学界在相关介绍和研究中遗漏的一位诗人。赵宗福《历代咏藏诗选》、顾浙秦《清代藏事诗研究》等专著均未见收录,相关研究文论更属空白。
本文以同治四年(1865年)刻本《小罗浮山馆诗钞》为底本,考略吴昇的生卒年代,分析其“康巴诗作”的创作背景与详尽内容,阐释它们在清中前期诗词类汉学藏文文献大背景下的创作特色与价值。
一、吴昇生平考略
吴昇(1754—1824),汉族,浙江钱塘(今浙江省杭州市钱塘区)人,字秋渔,又字瀛日,号“壶山”“西溪云客”,清乾隆年间文人、官吏,著有《小罗浮山馆诗钞》十五卷。
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吴昇中举于乡,乾隆六十年(1795年)挑以知县签赴四川,嘉庆八年(1803年)署灌县知事,后升四川候补知府。嘉庆十九年(1814年)十月,吴昇署潼川府知府,二十四年(1819年)任夔州知府。他在川历官二十余年,廉明慈惠,颇有政声。其次子吴振棫在《小罗浮山馆诗钞》赞为“蜀人感之,咸称为‘佛’”[1]。道光元年(1821年),吴昇谢病归甲,后殁于家中。
关于吴昇的生卒年份,吴振棫在《小罗浮山馆诗钞·序》中言“甲申殁于家”,即逝于道光四年(1824年),但其生年,史未见有载。《小罗浮山馆诗钞》卷十有《感逝六首》,其序中言:“生平寡交兴,五十年来可偻指数。聚散飘忽山川间之阅几寒暑,而存者励矣”;《小罗浮山馆诗钞》卷十二有《六十自嘲》一首,其注云:“年五十时,大儿秋试获售,今年二儿试进士,并联捷。”考前首诗作于嘉庆九年(1804年),从后首诗的注来看,吴振棫(即诗注中的“二儿”)于嘉庆十八年(1813年)中举,次年升进士,故诗应作于嘉庆十九年(1814年)。综合这两首诗所载的史实,推知其生于乾隆十九年(1754年)。
综上,吴昇生于乾隆十九年(1754年),卒于道光四年(1824年),享年七十岁。
二、《小罗浮山馆诗钞》及其“康巴诗作”
吴昇生平笃学不倦,著述极丰,于诗功力尤深。《小罗浮山馆诗钞》十四卷首刊刻于成都,乙酉年(道光五年,1825年)续刊,补入辛巳(道光元年,1821年)至甲申(道光四年,1824年)所作诗,汇为十五卷。太平天国运动时,太平军攻入杭州,刻板毁于战火。吴振棫于同治四年(1865年)复刊,加入其所作复刊说明,诗作内容未变。
(一)《小罗浮山馆诗钞》简介
今所见《小罗浮山馆诗钞》即为同治四年(1865年)复刊本。此本单页二十行,二十二字,上下黑口,双鱼尾,左右双边,大字单行,小字双行,前后均附吴振棫所作同一复刊说明文。诗集分为十五卷,各卷以干支排序。
《小罗浮山馆诗钞》诗作历乾隆、嘉庆、道光三个朝代,时间跨度50余年,共收录诗作1406首。其在四川的创作,始于卷八,终于卷十四,500余首。
(二)吴昇赴康与“康巴诗作”
嘉庆十九年,中瞻对土司洛布七力与霍尔章谷土司挟兵争疆,误将外委邓启龙击伤。朱倭、麻书、孔萨、白利等土司因屡受洛布七力袭扰,怀恨在心,又因与瞻对土司纷争不断,怨恨愈深,趁机呈请清廷进兵剿捕。该年十月,吴昇入梓州(治今四川省绵阳市三台县)署潼川府知府。嘉庆二十年(1815年)三月,受命入康,经打箭炉至道孚军营协助剿灭洛布七力,至该年九月乃返。
吴昇此次赴康的诗作收入《小罗浮山馆诗钞》卷十二,起于《捧檄之临邛有感》,终于《师还八叠韵》,共25题53首。[2]诗作详细目录为:《捧檄之临邛有感》《豆苗短》《六十自嘲》《移梓州》《渡平羌江》《过大相岭》《过清溪县值大风》《道中求食不得》《宿山脚坪寺楼》《过飞越岭》《宿山店》《冷碛》《头道水观瀑布,同李松云先生次壁,闲孙补山相国、惠瑶圃尚书倡和韵》《旉青山簉偶成》《将军山》《炉城杂咏》《西域杂咏》《闻雷口占》《营中即事叠前观瀑布韵》《闻捷叠前韵志喜,并和李松云观察》《秋农书来叠韵寄答》《五叠韵送松云观察之角蛟军营》《炉地风高土寒,无湿生、化生之物,戏叠前韵破闷》《七叠韵用前诗体纪事》《师还八叠韵》。诗作纪录了作者辗转临邛(今成都市邛崃市)、梓州(今绵阳市三台县)等地,再由雅州(今雅安市)、清溪县(今雅安市汉源县)至炉城(今甘孜州康定市)赴道孚县(又称道乌)军营的全过程。
三、“康巴诗作”的特点与价值
客观而言,吴昇的“康巴诗作”带纪行诗的特点,又兼竹枝(杂咏)的特色,题材虽多样,但数量并不见多。以纪行诗而言,应依程站纪行,日行日记,吴的诗却断断续续,中间空白甚多;以竹枝(杂咏)而论,应沿途山川风物,悉数尽入,吴的诗却零零散散,除两首杂咏外,余下多为山水之诗、唱和之作。
放入清中前期诗词类汉学藏文文献的大背景下,比如同为嘉庆二十年征剿瞻对一事,同为首赴康巴瞻对大营助剿,犍为知县王梦庚的《道乌纪程草》共录古今体诗121首,从这个角度来看,吴昇的“康巴诗作”只有区区25题,体量是偏小的。这与其个性存在直接关系,如吴振棫便言其父“素性谦退,不欲自表暴”[3]。吴昇的“康巴诗作”数量虽不多,却具有独特的艺术特点,更拥有独特的历史价值。
(一)清新自然,浑厚大气,是吴昇“康巴诗作”之山水诗最为显著的特点
不事雕琢,清新自然,是吴昇诗作最为显著的特点,其“康巴诗作”也不例外。徐世昌辑《晚晴簃诗汇》卷一百四收录其代表性诗作7题,从中可以看出吴诗深受王摩诘的影响,特别是其山水诗歌咏自然风景,绘影绘形,写意传神,有形神兼备之妙,显出清新淡远、自然脱俗之态。如《夜泊石潭》:
秋水生前夕,高滩涌大谿。
惊风吹浪急,斜月向人低。
夜客沙中语,荒鸡树杪啼。
柁楼眠未稳,欲梦已凄迷。
诗取五绝的形式,篇幅短小,语言精美,音节舒缓,表现出幽静的山水与诗人心境物我两忘的空灵,“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其“康巴诗作”,因受军旅、边塞诗风的影响,在清新自然中,面对康巴大地雄壮的奇丽景色,又加入了豪迈、粗犷的意象,使清新之风变得悠长,自然之境变得厚重。如《头道水观瀑布,同李松云先生次壁,闲孙补山相国、惠瑶圃尚书倡和韵》:
谁从坤轴捩灵机,寒玉琤过鸟稀。
万斛珠明天夜白,半山虹挂雪晴飞。
悬流直下倾蕃海,怒响横奔撼涧扉。
倦眼作开成小憩,水晶帘底坐添衣。
梯度层冈日几重,银潢看泻最高峰。
莺花驿馆停征骑,风雨荒山起卧龙。
奋地灵源蕨石髓,行空奇气荡尘胸。
摩挲诗版危亭上,拊掌人来一笑逢。
炉城东关顺折多河而下约20公里外的头道水瀑布,四川总督孙士毅题为“小天都”。《卫藏通志》载:“高崖夹峙,一水中流,居民皆住山麓。岩后瀑布百丈,夭娇喷薄,砰訇如雷,亦一大观。过客皆题咏焉。”[4]吴昇的观头道水瀑布诗作,1题2首,语言雄浑而大气,诗境开阔而浩然,相比他在内地创作的山水诗,风格上有继承,语境中有变化。
(二)杂咏风物,诗近竹枝,吴昇“康巴诗作”中的风土诗是其写实主义的代表
康藏大地的奇山异水、奇风异俗,历来是清代诗词类藏学汉文文献创作群最为倾心的歌咏题材之一。吴昇的“康巴诗作”,以杂咏为创作手法,以竹枝为创作风格,写作了一定数量的康巴风土诗。其中两杂咏,即《炉城杂咏》与《西域杂咏》最为典型。两杂咏随事吟咏,诗记风物,语言直朴,细节丰满,描绘深刻,用近乎通俗的手法、市井的角度,书写出作者对于康藏风土人情的第一感受,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风格,成为作者写实主义诗作的代表。其中,《炉城杂咏》1题10首,描绘了炉城的气候、地貌、民居、服饰、语言、贸易等方面的特征;《西域杂咏》1题12首,所记视线更为广阔,由炉城至征剿军营一线的山川、交通等情形,以诗一一加以描绘。当然,这些诗中夹杂着对民族习俗的歪曲与误解,不乏封建教化的傲慢与偏见(这自有时代与阶级的局限,本文对此不再扩展)。又如《七叠韵用前诗体纪事》,真实纪录了作者对朝廷出兵清剿瞻对土司的态度,强烈表达了对土司屡扰地方、兴风作浪的所作所为的愤怒。 又如作者《冷碛》中对冷边土司驻牧地冷碛的描述,感受直接,形象生动:
晴霭浮岚拥翠峦,春风送暖到林端。
征裘脱却犹挥汗,冷碛居然有热官。
(三)“康巴诗作”对于我们今天考证清中前期康巴地区历史文化具有参考价值
吴昇的“康巴诗作”是清中前期诗词类汉学藏文文献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其数量偏少,但对于我们今天考证清中前期康巴地区历史文化,仍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炉城杂咏》第8首:“蛮妆也是逞妖娆,窄袖东波彩罽娇。辫发双盘云压顶,花裙百褶锦围腰。”这和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刊行的《皇清职贡图》所记“泰宁辖属阜和营辖明正土司番妇”服饰“挽髻,束以绛巾,杂缀珠石,仍戴狐皮缨帽,着大领短衣,细褶长裙,腰拖绣带,足履绣鞋”[5],两者内容上是完全一致的。至于《炉城杂咏》所记的民居文化、锅庄交易等,均可与同代,甚至更早期的历史文献相互印证。如《炉城杂咏》中与康定锅庄有关的诗作共3首,分别为组诗中的第4、7、9首:
乱空周遭似短陴,架来板阁小于簃。
墙头尽日风乌转,猎猎嘛咪五色旗。
一握山茶一撮盐,市中交易日暄阗。
青蚨白镪都无用,可是蛮儿不爱钱。
粲粲西人赁客妻,邛茶雅茗品高低。
啾嘈蛮语浑难解,怪杀司晨是牝鸡。
三首诗中的注分别为“凡锅庄,皆以石片叠墙,列五色旛,名曰‘嘛咪旗’。旗上皆梵文,云:‘随风吹转,即如念诵’,谓之‘转经’,‘嘛咪’读如‘麻迷’”,“番俗多以盐、茶、烟、布交易,其用钱者特汉民”,“贾人赁蛮女为妇,令主交易”。诗与注细致描述了锅庄的建筑特色、交易方式与贸易特点。嘉庆六年(1801年)复加追记成编的周蔼联所著《西藏纪游》载“打箭炉番女,年十五以上即受雇于茶客,名曰‘沙鸨’。凡茶客贸易,听沙鸨定价直,人不敢校,茶客受成而已。井臼、箕帚之事亦女一身任之”,纪游之文与吴昇的风土诗作,所载高度一致,实可证明吴诗的文献价值。至于《西域杂咏》,多咏康巴地区的山川地理与气象物候:热水塘的温泉、海子山的风雪、大盖山的冰雹、松林口的森林等等,这些内容,记叙真实,描绘形象,具有强烈的写实主义风格。如《西域杂咏》中描写海子山的诗作共四首,分别从地貌、气象、风景、植物四个方向,勾画出当地雪花如席、山道崎岖的自然景观。
嘉庆二十年清廷进剿中瞻对,是清中期康巴地区重大的历史事件,“康巴诗作”中有4题直接与此有关:《闻捷叠前韵志喜,并和李松云观察》《五叠韵送松云观察之角蛟军营》《七叠韵用前诗体纪事》《师还八叠韵》。这些战争诗作,对于我们今天考证清廷用兵策略、战役态势,其史料价值的意义还是存在的。其与王梦庚的《道乌纪程草》一道,成为我们当今考据此次战争的“诗史”文献。
四、结论
客观而言,即便放入清中前期诗词咏藏类汉学藏文文献的背景下,吴昇的“康巴诗作”谈不上具有多大的代表性意义。但清代诗词类汉学藏文文献是个丰富而宽泛的学术领域,任何一位咏藏诗的作者,任何一部(首)诗的作品,今人对之加以挖掘与研究,都会使零乱趋向系统,零散趋向完整。从这个意义而言,分析与研究吴昇的“康巴诗作”,还是有积极的意义与价值的。
不仅如此,有清一代,每一位诗词类汉学藏文文献的作者与其作品,都有其个性的艺术特质,也有其个体的表达方式。正是这些千差万别,方才构筑出清代诗词类汉学藏文文献浩瀚广袤而又万紫千红的文学世界。在这个林林总总的文学世界中,吴昇以自然浑厚作为山水诗创作的理念,以写实主义作为风土诗创作的手法,在“康巴诗作”中歌咏康巴大地的山川,描绘康巴大地的风物。虽然作者入康时间不长,作品数量偏少,但仍旧留下一批清中前期康巴地区社会百态的文本纪录,留下一批民俗文化的诗化文献。仅就这两点而言,其咏藏诗的价值与意义,还是值得肯定,值得学界给予更多关注的。
注释:
[1][3](清)吴昇:《小罗浮山馆诗钞》,同治四年刊本。
[2]《小罗浮山馆诗钞·目录》以题计诗作数量,本文分析“康巴诗作”时,题与首分别计数,故数量计算有差异。如《炉城杂咏》,原本作1首,本文计为1题10首。
[4]佚名纂修《卫藏通志》卷三,嘉庆年间刊本。
[5](清)永璇监修,董浩等撰《皇清职贡图》(影印本),台湾华文书局1968年版,第877页。
本文系四川省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康巴文化研究中心2022年重点项目“清代早期康藏地区‘咏藏诗’整理与研究”(编号:KBYL2022A002)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院(四川文化艺术学院)羌文化保护与发展研究中心(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