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评鉴(二)
作者: 徐康摘 要:《世纪新语》是南朝宋刘义庆(403—444)主持编撰的一部志人笔记小说集,记录东汉后期至魏晋间名士的逸闻趣事及嘉言懿行,反映了一个时代的士林风貌和社会面相。魏晋士人在认识自然的过程中往往能认识自我,将生命视为最高的价值,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世间万物持有一种超乎功利色彩的人文情怀。宗白华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所以“魏晋时代人的精神是最哲学的,因为是最解放的,最自由的”。本文选择最能展现魏晋风度与生命本真(“一往情深”的人格美)的于今不无启迪意义或借鉴意义的部分内容,以“原文”“注释”“评鉴”三部分组成,重在“评鉴”,以此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推进习近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文化建设。
关键词:陈蕃;郭林宗;黄叔度;李膺;陈寔
“泰山之高,渊泉之深”
原文
客有问陈季方:“足下家君太丘有何功德而荷天下重名?”[1]季方曰:“吾家君譬如桂树生泰山之阿[2],上有万仞之高[3],下有不测之深;上为甘露所沾[4],下为渊泉所润[5]。当斯之时,桂树焉知泰山之高,渊泉之深?不知有功德与无也。”
——德行第一·七
注释
[1]足下家君太丘有何功德而荷天下重名:足下,对人的敬称;家君,古时对人称自己的父亲,也可以前加敬词以称别人的父亲。此处“足下家君”是指“您”的父亲。太丘,指陈寔,因曾任太丘县令,故称。荷,担当、承受。重名,大名、美名。
[2]泰山之阿:泰山,亦称泰岱、岱山、岱岳、岱中,在山东省中部,绵延约二百公里。泰山又称东岳泰山,主峰玉皇顶在泰安市北,海拔1532.7米。阿,(山势)弯曲的地方。
[3]万仞之高:古时以八尺为一仞。万仞(八万尺,即八千丈),言其高也。
[4]甘露所沾:甘露,甘甜的露水;沾,沾溉,浸润、灌溉。
[5]渊泉所润:渊泉,很深的泉水;润,滋润、养护。
[评鉴]
陈寔,字仲弓(104—187),有六个儿子,以陈纪、陈谌最贤(贤能、贤明,有才德见识)。曾经有人问起过陈谌(字季方):“您的父亲陈太丘(因陈寔桓帝时曾为太丘县令,故又称‘陈太丘’)有什么功业、德行,而担当起被天下人推崇的大名?”陈谌侃侃而答曰:“我的父亲,好比一株桂树,生长在泰山的山坳里,上有万仞之高的山峰,下有深不可测的溪谷;上面受到甘甜露水的浸润灌溉,下面又有深邃泉水的滋润养护。在这个时候,桂树哪里知道泰山有多高、渊泉有多深呢?我不知道我父亲有功德呢,还是没有功德。”
陈谌的这个回答,乍听起来,似有“谦虚”的成分在内。实际上,他父亲陈寔的大功大德,世人皆知;其为人正直、办事公平,曾在坊间传为美谈,为时人所认可。他在担任太丘县令时,以“清静无为”作为治县之策,使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他治下的百姓都说:“宁为刑罚所加,不为陈君所短”,也就是说,即使有人威胁我们,让刑罚加之于(我们)身上,我们也会咬紧牙关挺住,不会(违心地)说陈君(陈寔)的任何短处、坏话。陈寔中平四年(公元 187年)病逝时,全国各地赴吊祭奠者达三万余人,足见其生前做的好事深入民心,影响甚巨;亦可见其在当时老百姓中威望之高。
“无义之人”与“有义之国”
原文
荀巨伯[1]远看友人疾,值胡贼攻郡[2],友人语巨伯曰:“吾今死矣,子可去。”巨伯曰:“远来相视,子令吾去,败义以求生,岂荀巨伯所行邪?”贼既至,谓巨伯曰:“大军至,一郡尽空,汝何男子,而敢独止?”巨伯曰:“友人有疾,不忍委之[3],宁以我身代友人命。”贼相谓曰:“我辈无义之人,而入有义之国。”遂班军而还[4],一郡并获全。
——德行第一·九
注释
[1]荀巨伯:东汉桓帝(公元146—168年在位)时,颍川(今河南禹县、许昌一带)人,因重情重义、广交朋友而闻名于世。
[2]值胡贼攻郡:值,正当、恰逢;胡贼,指古时西北方一带少数民族。贼,为蔑称,应称“胡人”为当。攻郡,攻打(汉族)郡县所在地。
[3]不忍委之:不忍心委弃、舍弃、丢下他。
[4]班军而还:即“班师”、撤军,将出师的军队调回去。
评鉴
东汉桓帝时,颍川人荀巨伯,因重情重谊、广交朋友而远近闻名。荀巨伯到远处去探视一位生病的朋友,正好碰上胡人军队攻打郡城。朋友对荀巨伯说:“我今天死定了,您赶快离开吧!”荀巨伯说:“我千里迢迢从远方专程来探望您,您却让我离开,这种败坏友情和道义而苟且偷生的事,难道是我荀巨伯所能做的吗?”胡人到后,对荀巨伯说:“我们大军一到,满城的人都逃空了,你是何等样的汉子,竟然胆敢独自留下?”荀巨伯回答说:“朋友有病在身,我不忍心抛下他,宁愿用我的一条命,来代替朋友去死。”胡人听闻此言,相互议论说:“我们这些不懂道义的人,却进入了讲道义的国家。”于是便撤军回去了,全城人都因此而得以保全。
在为保护朋友而舍生取义的荀巨伯面前,入侵的胡人自感羞惭,终于醒悟自己是“无义之人”,有幸进入了“有义之国”。联系到前面荀巨伯所极不愿的“败义以求生”,这三处的同一个“义”字,均指道义、正义。《孟子·告子上》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即在生命和道义不能两全得兼的情况下,宁愿舍弃生命,而坚守道义。孟子(约公元前372—前289)是战国时期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是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史称“亚圣”。他所倡扬的“义”,是指合乎道义(或正义)的行为。由是而观之,“无义之人”则指不讲道义的人;“有义之国”则指讲求道义的国家。对以上“义”的概念有了明晰的认识,入侵的胡人才会“班军而还”,以使“一郡并获全”。可见当时之胡人,亦识理也,亦识“义”也,终因识“义”而撤军。这一点,确是难能可贵的。同时亦说明,“义”之道理,在距今一千八百多年前的东汉年间,便是广为传播、深入人心的普遍真理。
“管宁割席”面面观
原文
管宁[1]、华歆[2]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3],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4],宁读如故,歆废书[5]出看。宁割席分坐[6],曰:“子非吾友也。”
——德行第一·一一
注释
[1]管宁(158—241):字幼安。三国魏北海朱虚(今山东临朐县东)人。少孤贫,与华歆、邴原相友善。中原乱,避地辽东,公孙度虚心礼待。宁不问世事,因山为庐,避难者就之而居,旬月而成邑(城镇)。遂讲《诗》《书》,教礼让,辽东风化大行。文帝即位,征宁,遂携家属浮海还郡,诏封太中大夫。固辞不受;明帝拜光禄勋,亦不就。卒于家。
[2]华歆(156—231):字子鱼。东汉平原高唐(今山东省禹城县)人。少与管宁、邴原同学,时人号歆为龙头,原为龙腹,宁为龙尾。初拜豫章太守,为政清静,吏民爱之。魏国立,为御史大夫。曹丕(187—226,魏文帝)称帝,官司徒。性清贫,禄赐以赈施亲戚故人,家无蓄积。曹叡(204—239,魏明帝)即位,进封博平侯,转拜太尉。为帝钦敬。
[3]与瓦石不异:视(片金)与瓦片、石头没有不同之处。
[4]乘轩冕过门者:轩,轩车,指古代卿大夫等达官贵人的坐车,即豪车;冕,冕服,古代统治者的礼服,举行吉庆典礼时均着冕服。“乘轩冕过门者”,泛指身着冕服的达官显宦乘坐的豪车经过家门口。
[5]废书:丢下书本。废,丢弃。
[6]割席分坐:宋以前的古人席地而坐。割席,将共坐的竹席割开,分而坐之,有“断交”之意。
评鉴
管宁之所以要与他的好友华歆“割席”断交,不是因为有什么大的政治矛盾或观点歧异,而仅仅是因为“恰同学少年”结伴读书时的两个细微末节引起的“分歧”。一是在园中锄地种菜时,他俩同时发现“地有片金”,管宁看都不看,视为瓦石,而华歆却拾起察看之后才甩掉。这被管宁视之为见利而动心,非君子之举。二是“同席读书”时,门外有官员的豪车前呼后拥而过,管宁读书如故,华歆却忍不住放下书本跑出去看了一下热闹。这被管宁视之为“心慕官绅”,亦非君子之举。于是,管宁毅然对华歆说:“看来你不是我的朋友”,并割断坐席,与之断了交情。
在这个故事里,管宁是正面人物,被称颂的对象;华歆则相反,是反面的陪衬角色。故事被载入《世说新语》的“德行”篇,不言而喻是事关德行。其中事情很小,确实是人们容易忽略的细微末节;然正因其小,足见当时的士大夫、读书人品评他人与约束自己的尺度之严,见微而知著,因小而见大,在德行问题上丝毫不马虎。惟其如此,这一则轶事成为封建文人交朋识友的经典故事,甚至成为某种道德评判的正统的准绳,千百年来为“士林”所津津乐道,借助于极负盛名的《世说新语》,影响所及,绵延数代。
那么,管、华二人“割席”之后情况如何呢?前述故事中“因小见大”的“大”,即日后二人的作为、抱负、成就等等究竟怎样呢?《世说新语》并无“续篇”作进一步的交待。而这些问题之所以耐人寻味并吸引着人们亟欲穷根究底,实乃管、华二人日后的发展与“结局”,关涉到当初的“割席”是否确能“预见”未来?是否确能“一滴水见太阳”似地折射出二人终生的成败得失?
写到这里,不由得想起“管宁割席”故事中华歆拾金先“捉”而后“掷去之”的细节。这似乎暗示着华歆先有“爱财”之意,后才“悟”而“舍财”;又似乎暗示着华歆日后是一个贪财重利之人——因小见大嘛,在乎“片金”者,将来必会贪恋“巨金”。然而事实如何呢?华歆在位高权重时对待金钱利禄的态度,雄辩地证明了他的清正廉洁,也证明了当初管宁“割席分坐”,视华歆“子非吾友也”是不妥的。
据《三国志·华歆传》,华歆不仅为官清廉,而且为政清明,颇有治国安邦的高策良谋。他曾上书天子,劝谏其“留心治道”而减少“征伐之事”;他听说战事征役频繁“颇失农桑之业”,又上书恳请重视农业:“为国者以民为基,民以衣食为本。使中国无饥寒之患,百姓无离土之心,则天下幸甚。”这些强农固本、富国安民的政治见解,在今天读来仍具有现实意义。故而《三国志》称道华歆“为政清静不烦,吏民感而爱之”。由此而溯及《世说新语》所载“管宁割席”中,贬责华歆遇有官绅过路而“废书”往观之,并由此而埋下伏笔,似乎预示他日后必将会“谀官媚权”,这也是完全站不住脚的。读书倦了,闻窗外人声鼎沸,出去看看热闹,如此而已,管宁又何须大惊小怪,甚至上纲上线妄加推断,甚而与华歆“割席断交”呢?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华歆“红火”之后对待旧友管宁的态度。《三国志·华歆传》写华歆官至司徒时,将管宁当作品德高尚、卓尔不群的人才而向天子举荐;华歆官至太尉时,又上书欲“让位”于管宁。由此可见华歆对管宁当年“割席绝交”的过分之举,非但没有耿耿于怀,挟嫌泄私,而是以极其大度的胸怀,出以公心,举贤荐能。华歆其人之德行高洁亦由此可见一斑。(顺便提及,《三国志·管宁传》称管“耽怀道德,服膺六艺,清虚足以侔古,廉白可以当世”,足见管宁也是一位德才兼备的人才。)
那么,该怎样看待当初的“割席断交”呢?窃以为:第一,“管宁割席”作为一个独立的故事,从细节入手,以“见微而知著”为着眼点,作为封建士大夫道德教化与行为规范的文本,仍是有一定的认识价值和参考意义的。第二,“见微而知著”虽有其可取的一面,同时又有其局限的一面。仅以两件小事就断定华歆对财富、官禄“心向往之”,未免以偏概全,片面武断;而且忽视了人和事物都是不断地发展着变化着的。第三,管宁因朋友的一二细节不符合自己做人的标准,便断然“割席”绝交,未免失之迂阔且对朋友过于苛求,甚至显得绝情寡义。须知,严于律己,宽于待人,“不以一眚掩大德”,不以一疵断未来,这才是冷静客观、宽容大度的交友原则。
世以此定华、王优劣
原文
华歆、王朗俱乘船避难,有一人欲依附,歆辄难之[1]。朗曰:“幸尚宽,何为不可?”后贼追至,王欲舍所携人。歆曰:“本所以疑,正为此耳。既已纳其自托[2],宁可以急相弃[3]邪?”遂携拯如初。世以此定华、王之优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