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议宋代社会工业文化意识之发轫

摘 要：两宋时期的一些文人诗词孕育着社会工业文化意识。两宋有关盐、纺织丝绸、茶与酒等物质的诗词，反映出古人对当时工业的原真感悟和精神寄托，具有一定的工业文化意识。这为我们当前开展工业文化研究、诗词选题创作提供了有益启示。

关键词：两宋；诗词；工业；文化精神

“恭惟吾宋二百余年，文物之盛跨绝百代”，这是南宋史尧弼在自拟的科举考题中，对宋代文化欣欣向荣所下的断语。众所周知，在两宋共享的319年中，不独诗词歌赋，还包括文物匠作，都一齐衬映出那个时代的浩浩文化成就和绵绵人文精神，即所谓“文章之变，其得丧之关于天，而盛衰关于世也”。笔者作为一名近体诗词爱好者，也作为一名兼事工业文化遗产保护、传承与利用的社会工作者，在研习两宋诗词中，惊喜地发现一个现象和一条线索：在两宋浩如烟海的诗词典籍里，孕育并散发着社会工业文化意识的萌芽和光芒。从两宋诗词佳作中找出古人对工业文化精神的原真感悟和精神寄托，对我们当下大力加强工业文化研究与传承推广大有裨益，亦对当代近体诗词创作者拓展创作空间、明确选题方向、增加诗词创作的现实性、时代性提供有益启示。

一、两宋诗词中释放的盐业文化意识

在我国历史演进中，食盐被称为“食肴之将” “国之大宝”“富贵珍奇”，更被誉为“民以食为天，盐为百味首”。因取卤之法不同，记录盐业生产过程及特性亦不相同。如在宋代诗词中，记述海盐制作称之为“煮海”“熬波”。两宋间词人葛胜仲《次韵蔡安度秀才赋盐》曰：“法更盐策利源开，濒海熬波亹亹来……锻圭搥璧严疆域，积雪飞霜阜货财。滋味佐饔周九土，柳星端合祀坛垓。”北宋词人柳永在《鬻海歌》中评述了当时制海盐的流程与技艺：“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风干日曝咸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卤。卤浓咸淡未得闲，采樵深入无穷山……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这首诗既是对盐户繁重盐场劳作生活的描写，也是对熬盐的整个生产劳作过程和成盐技巧的具体描述，这在古代诗词中是极其难见的。

关于井盐生产，宋人在诗词中亦有更详尽绝妙的描写。两宋之川峡四路汲井取卤以煮盐，称为“煮井”。北宋文人宋祁即说“濯锦万梭催贡箧，熬盐千井算牢盆”，可见井盐技术在宋代有了普遍的应用。这也可从北宋文人李新《盐井》诗中得以佐证：“凿到金轮水际通，绠长牛领血垂红。作梅后日看调鼎，拟雪前人欲散空。波素尽熬青瀚海，虎形不待盐南风。输官已足金籝满，坐笑骑驴困五穷。”这首七言律诗以凿井采盐的场景为主线，通过对盐井场景的描绘，既展示出开井采盐及运营之艰辛、工匠辛勤劳作之形象，也表达了诗人对当时造物匠工入心入诗的兴致，又体现出诗人关注民生的情怀，抒发了其对生活变迁的感慨和对美好未来的期待。同时，诗人对当时的社会不公平现象进行了揭露和批评，体现出其对社会问题的关注与反思。故此，此诗便被赋予了深刻的思想性和鲜明的时代性。

笔者也注意到，在两宋诗词中，与盐业有关的词语还有“盐梅事业”“金鼎盐梅殷想业”“盐米成业”“梅子青酸盐似雪”“业工画眉妩，饰此冰雪容”“盐梅和鼎食，家声众所归”“利饶盐煮海，名胜水澄湖”等佳句。仅从以上诗词佳作中，我们不仅可以窥见宋代盐品的制作过程和市场交易的兴盛，也显示出时人对食盐美味的深情赞誉和性状的准确描述。

二、两宋诗词中蕴含的纺织丝绸手工业文化精神

在发达的两宋手工业中，棉麻丝纺产业具有极高的地位与分量。除正史典籍、地方史志外，从其诗词作品中即可见一斑。

北宋张咏在《筵上赠小英》诗中即有“维扬輭縠云英，毫郡轻纱若蝉翼”，可见那时的纱以轻薄著称，工艺水平极高。难怪王安石有“春衫犹未著方空”，何应龙有“新裁白苎春衫薄”之句。范仲淹在《御街行·秋日怀旧》中写道：“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即说每年今夜月色如白绸一样皎洁，挂在天上，而心上人还远在千里之外。苏东坡在《贺新郎·夏景》中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意为手里摇弄着生丝团扇，一看扇子和美人小手都像美玉一样雪白。张先在《醉垂鞭·双蝶绣罗裙》中曰“双蝶绣罗裙……闲花淡淡春。细看诸处好……来时衣上云”，可见此时已有绣花织物，并开发出新颖款式，已在流行了。就连宋徽宗也在《燕山亭·北行见杏花》中赞叹道：“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柳永更在《望海潮·东南形胜》中曰：“市列珠，户盈罗绮，竞豪奢。”

浅略研习两宋诗词，已足见宋人赋予了织物衣饰的特性，亦透露出它们也成为了当时诗词创作的不竭源泉。

三、两宋诗词中散发的茶酒与匹配之器物的和谐

茶、酒与匹配之陶瓷等器物，在我国历史上留下了一抹幽香，成为世界文明之瑰宝。一部中国手工业及现代工业文明史，亦与之结下了不解之缘。

茶，始于“神龙尝百草，得茶而解之”，早在西周初周公时，即已成邦国礼仪上不可少之上品；茶兴于唐代，孕育出世界首部茶学专著——陆羽《茶经》。茶盛于宋代，上升为日常饮品浸润各个阶层，其饮茶习俗规仪流传至今。

回溯历史，两宋堪称茶文化勃兴的时代，有260多位文人创作有涉茶诗词，其传世作品有1200余篇（首）。两宋时期，梅尧臣、欧阳修、范仲淹、苏轼、苏辙、黄庭坚、朱熹、陆游、范成大、杨万里以及魏了翁等文豪雅士，鱼贯而出，接连创作出许多脍炙人口、流誉中外的咏茶宏篇。仅巴蜀地区就有33位名家留下赞咏巴蜀茶品的佳作百余首。如梅尧臣《得雷太简自制蒙顶茶》云：“陆羽旧茶经，一意重蒙顶……蜀荈久无味，声名谩驰骋。因雷与改造，带露摘牙颖。自煮至揉焙，入碾只俄顷。汤嫩乳花浮，香新舌甘永。”陈师道《满庭芳·咏茶》曰：“云里游龙舞凤，香雾起、飞月轮边。华堂静，松风竹雪，金鼎沸湲潺。”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写道：“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南宋词人姚述尧《如梦令·寿茶》词云：“龙焙初分丹阙。玉果轻翻琼屑。彩仗挹香风，搅起一瓯春雪。清绝。清绝。更把兽烟频爇。”这首词描绘了一个寿茶烹制的场景，再现了煎茶技法，好似一幅栩栩如生的陆羽煮茶流程图。开头两句描绘了烹制寿茶的过程；中间两句既描绘了品茶的场景，还赞叹了盛茶器具、茶汤之色和寿茶被风吹动而香气扑鼻的情景，给人以愉悦舒畅的感觉。最后两句则为复句，加重了表达的预期，突出了茶的品质高雅纯净，让人心旷神怡。

至于古人对茶器（如陶瓷、铜铁器等）的评鉴，当以下述两首诗词最为到位。一是北宋程邻在《西江月·阶下宝鞍罗帕》中云：“琼碎黄金碾里，乳浮紫玉瓯中”。二是北宋宰相、川籍词人张商英在《苦根》中云：“壑源山势上连云，合占南州第一春。自有化工钟粹气，时生灵叶奉严宸。”这两首诗词均以简洁的语言和细腻的描写，将茶品和茶器之文化精髓展示出来，体现出时人对茶文化的痴迷和对精神生活的追求。苏轼在《和陶连雨独饮二首》诗前小引中云：“吾谪海南，尽卖酒器，以供衣食。独有一荷叶杯，工制美妙，留以自娱。乃和渊明《连雨独饮》。”这一件荷叶杯，诗中未及细写。但苏轼此前另有一诗首题作说：“独酌试药玉滑盏，有怀诸君子。明日望夜，月庭佳景不可失，作诗招之”，其诗云：“镕铅煮白石，作玉真自欺。琢削为酒杯，规摹定州瓷。荷心虽浅狭，镜面良渺弥”，诗中所谓“镕铅煮白石”，则为纪实之笔，指荷叶杯为铅玻璃制成，做工精好。此时苏轼虽然穷困潦倒，犹恋恋不忍弃却，当见其对荷叶杯的痴迷喜爱。

杨万里在《陈蹇叔郎中出闽漕别送新茶》诗中，亦逼真地描绘了鹧斑碗这种茶器的形态：“鹧斑碗面云萦字，免褐瓯心雪作泓。”可见，宋人已深知，除有好茶之外，还要有好水、好茶具、好的捧盏人，这样才能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众所周知，中国的酿酒业发端于殷商时代，延嬗至两宋而空前发达。在两宋涉酒诗词中，“醅”“槽”“压”“”，都显露出当时酿酒的工艺。宋代市民生活的多样性及酒文化的兴起，不但使饮食文明达到空前高度，还促进了经济文化发展和对外交流，大大推进了城镇都会的兴隆。

在两宋诗词中，我们可以找到对酿酒流程相当精彩的描写，如“床头醅正发”（杨泽民《菩萨蛮》），“拍瓮春醅动”（刘辰翁《贺新郎》），“泼醅新取淡鹅黄”（李处全《江城子》），“乘欢拨冻醅”（吕胜己《长相思》）。黄庭坚在《鹧鸪天·汤泛冰瓷一坐春》中云：“汤泛冰瓷一坐春……与君更把长生碗，聊为清歌驻白云”，寥寥几句便道出了人们捧着玉洁冰清的长生碗，如沐春风，过着如歌生活，坠入五彩之云的愉悦兴奋之情。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时山东文人晁公溯已与四川眉州酿酒商人李仁甫有了交流酿制“竹光酒”技艺的佳话。晁公溯在《前起居舍人何资深竹公酒法奇甚近得法酿成以》诗云：“……调和火齐得，泉洁器甚良。酿成酌樽中，盎盎流琼浆。味胜松醪春，色作竹露光。知君却奇温，苫冷卧欲僵。五十不致毁，无彻桂与姜。强起为我饮，季冬天雨霜。”诗中提醒竹光酒讲究发酵力度和用水清洁，还要注重器皿选用。

同时，我们要知道，两宋川籍、寓川、宦川的众多文人达官，如眉州“三苏”，铜山“三苏”，以及田锡、宋祁、文同、唐庚、陆游、范成大、杨万里、魏了翁、汪元量等也潜心关注并以其佳作颂扬了巴蜀美酒和成都、邛崃、戎州、泸州、绵州、射洪、叙州等出产并行销美酒之高地。这些地方恰与当代中国名酒五粮液、泸州老窖、剑南春酒、沱牌曲酒、全兴大曲、郎酒等“六朵金花”的产地相吻合。

在此必须指出的是，两宋时期还在矿冶、兵器、交通工具、体育健身器械、造纸及印刷术、中医药业以及建筑业、城市营建器械等方面取得了空前发展，由此也产生了一大批诗词歌赋，对其进行详尽的记载和高度的赞美。可以说，这些技术性、文学性兼具的作品，弥补了正史、方志、私家著述等记载的不足，为研究这一时期的手工业、城市作坊、器物设计与制作技艺、营造水平及相应文化内涵提供了重要史料或佐证。这正好又印证了一个重要的历史现象：工业是创造物质财富的重大推动力，所以构建在物质财富基础之上的人类文明才有了向前发展的保障。

概言之，北宋初期，正值重整朝纲、恢复经济、休戚民生等难题未解之际，整个文坛承袭五代之风，其气象仍以卑冗低靡为主，题材局限于风月花鸟、山川形胜、个人际遇等方面，且大部分文人多沉湎于有限的园地及视角，对每件作品细敲苦吟。当北宋进入治世时期，文坛风气才随之发生巨变，其人文意向转而注重记载国是时政、经济民生、营工匠造以及对外交流等方面，整个文坛出现一片繁荣新气象，这与整个社会经济发展路径基本吻合。由此也进一步说明，工业文化发展与文学发展一样，从来都是传承与创新并存。在此过程中，工业文化价值一定会落实到具体生产者的个性和产品上，从而丰富了上千年的文明史底蕴，使自然美学、艺术美学、工业美学融为一体成为可能。同时，诗词这样神奇的中国文学样式亦散溢出工业美的神奇与激情，使人们去享受工业美的和谐与愉悦。就此点而论，亦值得当代近体诗词界予以认真关注并研习借鉴。

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