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化胡”唐代造像发现记
作者: 肖伊绯摘 要:唐末五代时期刻造的遂宁龙居寺摩崖造像第10龛,龛内上层刻造“一老君二仙真(弟子)两菩萨两力士”的道教七尊像,龛内下层刻造“一佛二仙真四天王”的佛教七尊像,呈现出契合“老子化胡”经典与故事的一系列图像特征,与敦煌写本《老子化胡经》卷十所列“老子十六变词”中的“十三变”词文主题也有一定的契合度,或为国内首次发现的“老子化胡经变”摩崖造像。
关键词:10号龛;佛道合一;敦煌写本;孤例
一、遂宁龙居寺的唐末摩崖造像概观[1]
遂宁市位于四川盆地中部,涪江中游,辖船山、安居2区,蓬溪、大英2县,代管射洪市,是成渝经济区和成都平原经济区的重要组成部分。遂宁历史悠久,文化厚重,摩崖石刻分布广泛,仅安居区就分布有多处唐宋石刻及摩崖造像,特别是在东禅、分水、石洞三处乡镇,仅公布为文物保护单位的摩崖造像就达二十余处。具有本地特色代表性的造像遗存主要有东禅龙居寺、金马寺、石洞梵慧寺、三家千佛岩、常理长年坡摩崖造像等。
位于东禅镇白鹤嘴村的龙居寺,计有摩崖造像21龛1200余尊。这些造像留有纪年题刻最早者,为唐光化二年(公元899年),可知其大体为唐末五代时期的作品。造像分别雕刻在两块天然巨石上,其中一块巨石坐落于龙居寺内,长7.5米,宽3.6米,高2.7米。巨石东、南、西三面造像,北面未作造像。另一块巨石则坐落于龙居寺外东南方的寨子坡下。两块巨石相距约500米。
坐落于龙居寺内的巨石之上,有造像及石刻共10龛。第1号龛规模较大,长4.4米,宽3.3米,为以释迦说法龛为中心龛的千佛龛。第2号龛为道教造像,为太上老君、南华真人并坐像,有唐光化二年造像题刻。第3号龛刻古印度梵文六字,或即佛教密宗所谓“六字真言”。第4号龛造像为巴蜀地区较为流行的孔雀明王造像,但有别于安岳、大足等地的宋代大型造像,而是具备唐末五代时期特征的早期小型龛像遗例,弥足珍贵。第5号龛为地藏菩萨造像,第6号龛为双观音造像,第7号龛为观无量寿经变造像,第8号龛为四天王造像,第9号龛为弥陀经变造像,第10号龛是以老君像为主尊的道教经变类造像。
应当说,这一块巨石之上的10龛造像及石刻遗存,透露出来的历史信息是相当丰富的。显然,这些龛像的存在,表明唐末五代时期这一地区佛教造像风尚之兴盛,且净土宗与密宗两大宗派并行不悖,各有其拥戴与追随者。其中,第1、5、6、7、9号龛造像,都可以视作净土宗的典型代表作品;第3、4、8号龛造像,则可以视作受到密宗影响之下的佛教造像。值得注意的是,此处仅有的第2、10号两龛道教造像,也呈现出有别于唐末五代时期巴蜀地区道教造像的特异之处,这更是此处造像遗存的难得之处。
有着明确纪年题刻的第2号龛,为太上老君、南华真人并坐像,虽然保存状况不佳,仅余大致造像轮廓之残痕,但这一题材的唐末摩崖造像,实不多见。第10号龛的道教经变类造像,更是世所罕见。仅据笔者所见所知,这类道教造像见于唐末五代时期摩崖造像者,仅此一例。
二、遂宁龙居寺佛道合一的唐代造像
第10号龛为方形双层龛,内龛分作两层刻造。内龛上层刻造以老君坐像为主尊的“一老君二仙真(弟子)两菩萨两力士”七尊像;内龛下层之外壁,则以高浮雕方式,刻造以倚坐佛像为主尊的“一佛二仙真四天王”七尊像;外龛右侧壁下端刻有两立佛像,外龛左侧壁刻有带螭首的、碑额中央雕有坐佛的摩崖碑一通;惜风化漫漶太甚,已无一字可辨识。
不难发现,此龛造像的总体特征,乃是佛道两教的混合造像,但又与目前已知的自盛唐以来的流行的所谓佛道合一造像,有着显著的差异。
所谓佛道合一造像,往往在龛像的总体构图上,要体现出佛道平等的空间感,即佛道两类造像皆需在同一个空间里予以表现。或因佛道两教在一时一地的地位差异,或因造像主的宗教倾向有主次之分,佛道合一造像中主尊的确定,即对称轴中心所在位置的造像,时佛时道,有所变迁,并无定法;但以佛道平等为基本原则的空间营造,即佛道两类造像皆需在同一个空间里予以表现,乃是这类造像的基本特征。
可是,像前述龙居寺第10号龛那样的造像空间的营造,道教与佛教造像的地位尊卑高下,可谓一目了然。
龛中居于最高处的,端坐于三脚夹轼之上的老君像,无疑是此龛的核心造像,即是此龛的主尊造像;龛中居于底端的,倚坐于台形座上的佛像,则是此龛的次核心造像,即是与主尊造像有所关联的,居于仅次于老君像地位的另一身重要造像。
仔细观察这两尊造像的面貌特征,即可发现,老君像的发型呈现出盘卷收束为四层的尖锥状,而倚坐佛像的发型也与之完全一致,并无佛像特有的螺髻或波浪纹发型。再者,倚坐佛像的胁侍者也并非惯常的二弟子或二菩萨,而是“二仙真”造像,即两位道教所谓的仙人或真人造像。“二仙真”造像中,有一身为青年形貌的道教真人造像,头戴中央有圆孔的圆形道帽,头顶部束发从帽孔中穿出伫立;双手持玉笏状物,捧举于胸前,面貌恬静温和。另一身则为老年形貌的道教仙人造像,头部发型仍呈现出盘卷收束为四层的尖锥状,只是发量稍小,盘卷幅度较为收缩;仙人须髯三绺,双手合握于胸前,面貌肃穆安详。
仅就笔者所知所见,惯常的佛道合一造像中的佛像胁侍者,往往是作佛教比丘形象的佛弟子造像,或是分别呈现出青年与老年形貌的阿傩和迦叶两身造像。如此龛这般,径直将佛像胁侍者的造像,处理为青年与老年形貌的“二仙真”造像,实不多见,可称罕见。这样的倚坐佛像与道教胁侍者造像的组合与配置,是否意味着由道教神祇监督或护卫佛教之意?虽无法即刻通过明确的传世文献或宗教仪轨予以确证,可予观者的现场观感,着实令人寻味。
三、遂宁龙居寺“老子化胡”造像与敦煌写本
言及于此,不免疑问:第10龛上下与内外两个空间里,老君像与倚坐佛像之间,究竟有何关联?这样的关联,通过此龛世所罕见或为孤例的造像方式所表达出来的,究竟又是何种宗教寓意呢?实际上,但凡稍稍了解中国佛教与道教历史者,面对此龛这样的空间情况与造像布局,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自佛教东传以来,道教徒曾一度力倡的“老子化胡”之说。
据考,佛教东传之初,它在中国被认为是神仙方术的一种,时人将老子与浮屠混淆为同一人,将佛教视作道术的旁支分部。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东汉末年。汉献帝时牟融所著《牟子理惑论》一书,依然将佛老混为一谈。到了三国末年,《魏略·西戎传》沿续了这一说法,并为之进一步解说道:“《浮屠》所载,与中国《老子经》相出入,盖以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屠。”[2]
到了西晋惠帝时,道士王浮直接编写了一部《老子化胡经》,来专门演绎老子化身成佛、教化西胡的一系列故事。在这部经书中,“老子化胡”之说得到了充分发挥与拓展,从历史、政治、文化、习俗、教义等各个方面,力图表现道教优越于佛教的自身特性,意欲使道教凌驾于佛教之上,并最终兼并佛教。
遗憾的是,西晋王浮所编一卷本《老子化胡经》,早已亡佚无存,后经增纂的十卷本,也仅存残卷。今存敦煌写本,有此经十卷本残卷,存一、二、八、十等卷,为盛唐时期唐玄宗时写本。
敦煌写本残卷的主要内容是演绎老子西入天竺,化为佛陀,立浮屠教,从此才有佛教的故事。后经考证,敦煌写本第十卷《老子化胡经玄歌》,成书年代应远远早于唐代,或为北魏时期作品,可见此十卷本非一时一人之作,实由多个时代的作品汇编而成。
此外,同经异名的现象,在敦煌写本中也普遍存在。譬如,今藏于法国的敦煌写本P.2007即名为《老子西升化胡经》,今藏于英国的敦煌写本S.2081则名为《太上灵宝老子化胡妙经》,还有今藏于大英博物馆的隋代写本《老子变化经》等等。据此也可进一步探知,自西晋王浮编成《老子化胡经》以来,关于“老子化胡”之说的民间流传与衍变,一直绵延不绝,故事的演绎日益繁复,情节的表述也日益丰富,甚至连经书本来的名目也变化多端了。
然而,由于元代禁止《老子化胡经》的印行,销毁措施极其严厉,遂使此经一度失传。至明清两代,此经续有印行,随之而兴起的《老子八十一化图》的刻印及壁画作品,至今尚有相当数量的遗存。不过,早于明代之前的相关图像,至今未见遗例。
也即是说,自西晋王浮初编一卷本《老子化胡经》以来,迭经南北朝及隋唐时期,此经虽已迭增至十卷之多,却始终没有出现与之相配置的“经变”图像或造像。此经经元代禁绝之后,明清两代复兴之际,因随之兴起《老子八十一化图》,方才有了与之相对应的“经变”图像。
如果这一推论成立,那么,遂宁龙居寺第10号龛,唐末五代时期刻造的“老子化胡”造像,就应是《老子化胡经》面世以来,现存已知年代最早的“经变”造像。此乃世所罕见之作。不但如此,此龛的造像内容与敦煌写本《老子化胡经》卷十所列“老子十六变词”中的“十三变”词文[3]在主题上有一定的契合度,或还可将之视作直接对应敦煌写本的“经变”造像。如此一来,此龛造像则更是研究北魏至唐代道教史(特别是《老子化胡经》传布史)至为宝贵的重要史迹了。
注释:
[1]本章内容所涉龛像编号、测绘数据与相关统计者,均源自遂宁市博物馆、遂宁市文管所编印的《遂宁文物》(1991年版)。
[2]《浮屠》即《浮屠经》,传为最早传入中国的佛经。胡屠,指当时印度的佛教或佛教徒。
[3]敦煌写本《老子化胡经》卷十所列“老子十六变词”的“十三变”词开首为:“十三变之时,变形易体在罽宾。从天而下,无根无号,作弥勒金刚身。”意即老君西行至罽宾国,以弥勒佛身示现教化于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