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吉甫籍贯考
作者: 赵永康摘 要:尹吉甫为周王卿士,与西周相终始。郦道元《水经注》把并没有讲尹吉甫是江阳(今四川省泸州市)人的扬雄《琴清英》,作为尹吉甫是江阳人的证据,有违逻辑常识。曹植、韩愈、王士祯等历代诸名士,咏歌其子伯奇含冤自沉,并无只字谓其为泸州人者。前代泸州地方,拉名人作乡人,三人成虎,载入地志。爰就典籍并田野勘察所见,客观综合分析,证以王应麟、张澍、任乃强、彭邦本、阴懋德定评,以及明清官修“四川省志”诸文献,驳正其非。
关键词:尹吉甫;籍贯;泸州;郦道元;《琴清英》
代远年湮,尹吉甫其人其事,已不可得而详。《辞源》说:“尹吉甫,周宣王时重臣。姓兮,名甲,也称兮伯吉父。甫,本作‘父’;尹为官名。宣王中兴时,曾率师北伐猃狁至太原。《诗》(中的)《小雅》《六月》及他的遗物兮甲盘,都曾记述此事。相传吉甫作有《诗》(中的)《菘高》《烝民》《韩弈》《江汉》等篇,以赞美宣王。”[1]
人所共知,中国诗歌有两个源头,一是孔子删定的《诗三百》(《诗经》),辑诗三百零五首,另六首有声无词,总计三百一十一首。另一个是以屈原作品为代表的“楚辞”。孔子和屈原奠定中国诗歌的基础。现在有人说尹吉甫是“中华诗祖”,细读《诗经》三百一十一首之中,传为尹吉甫所作仅有六首,而且是否为尹吉甫所作还有争论。就凭这六首诗,认定尹吉甫是“中华诗祖”,实在草率。
尹吉甫的籍贯,或曰湖北省房县,或曰山西省平遥县,或曰江阳(今四川省泸州市)。平遥说已经澄清,称尹吉甫非平遥人。南宋庆元中,泸州安抚使陈损之建尹吉甫祠堂。嘉定中,魏了翁来宰是邦,建书院,取《烝民》诗“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之意,名之以“穆清”。明世,泸州本州遂为吉甫立祭田,免征租税。清乾隆时,又立“尹吉甫故里坊”于城北官道,载入地方志书。认为尹吉甫为江阳人之说,始见于郦道元《水经注》:
江水又东,过江阳县。
扬雄《琴清英》曰:“尹吉甫子伯奇,至孝,后母谮之,自投江中,衣苔带藻,忽梦见水仙,赐其美药,思惟养亲,扬声悲歌。船人闻之而学之,吉甫闻船人之声,疑似伯奇,援琴作《子安之操》。”[2]
《水经注》认为,扬雄的《琴清英》是尹吉甫为江阳人的证据。然而《琴清英》并没有说尹吉甫是江阳人。郦道元把江阳与《琴清英》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干的事物接扯到一起,作为尹吉甫是泸州人的证据,不合逻辑。《琴清英》之书已佚,无从稽证。即使真的说了尹吉甫是泸州人,也只是个孤证,而史家孤证不取。
清代嘉庆《直隶泸州志》说:“罗东山,尹吉甫故第及其茔兆皆在焉。”[3]坊间又传,当地还有尹吉甫马氏夫人的墓葬。考察其地,痕迹全无。所谓“抚琴台”,只是一块形状巨大、不知何年山崩、脱离山体、坠落山腰的山石,直到清代,才被列为“泸州八景”。说“尹吉甫是泸州人”,找不出文物与考古学材料作支撑。
晋人常璩撰写《华阳国志》,广泛搜采著录蜀中传说、旧闻,只字未言尹吉甫,更无论其生长江阳。常璩之后二百年的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把尹吉甫记于江阳,实无证据。今者,有人大言炎炎,说“《华阳国志》记载尹吉甫是泸州人”,应是没有读过《华阳国志》,或者未读懂《华阳国志》。
周代实行世卿世禄制度,只有周王室的同姓(姬姓王族)以及与周王族为婚姻的贵族(如姜姓等),才能成为辅助周王执掌朝政的卿士。南宋礼部尚书、录取文天祥为状元的大学者、三尺童子莫不成诵的《三字经》作者王应麟,直言尹乃中州世族,因而得以为周之卿士:
《录异传》曰:“周时尹氏贵盛,五叶不别,会食数千人。遭饥荒,罗鼎作粥。”《春秋》书尹氏,讥世卿,然能与周同盛衰者,亦有家法维持之也。近世纪舆地者,谓尹吉甫蜀人,为作清风堂,其谬妄甚矣。“物则秉彝”之诗,吉甫庶几知道者,而不能察掇蜂之谗,能知而不能行也。” [4]
物则秉彝之诗者,《诗·崧高》:“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吉甫能知而不能行,无懿德也。
明代正德、嘉靖、万历,清代雍正、嘉庆官修“四川省志”,概不承认尹吉甫为泸州人。明正德《四川总志》正言:
蜀地近边,民渐染夷俗,好妄援引,以自矜夸。如汉以前泸州为夷地,唯一从武王伐商而已,汉武时始置郡邑,乃谓尹吉甫生于州,岂有此理哉。今考其据,但言泸有归子山、子矜石、抚琴台耳。然字由人刻,地由人名,“归子、子矜”,谓之“龟子、紫金”亦可;抚琴台,《旧志》云“山石生成,周围十丈”。生成本自混沌,岂天为伯奇然后生此石耶,尤说不通。蜀人但以一山一水之奇,下至祠墓之类,必强求一人一事以实之,凡山名“凤”者,则曰曾有凤凰鸣此山;水名“马”者,则曰曾有龙马见此水;或溪或崖名“老君”者,则曰老子之所经也。如光武未尝至蜀,泸(州)彭(州)皆有庙,则曰光武避王莽之乱,常用奔至此,故有鸦祭江阳之祠。举此数端,其他怪诞可知矣。
又按《一统志》,房陵人物亦有尹吉甫,此固存疑之意。然《诗》之《节南山》篇,朱(熹)注以师尹为吉甫之后,《公羊》讥周之世卿者;《都人士》篇,郑(玄)注以尹氏为周之婚姻旧族。则房、泸二处皆未足信。[5]
踵旋其后,明万历九年(1581年)《四川总志》直言:“尹吉甫,楚人也。”[6]清代,嘉庆《四川通志》继之曰:“泸州尹吉甫。尹姞,周之婚姻旧姓,自尹以来,其传远矣。吉甫何得为江阳人。旧《志》有之,未可信矣。”又曰:“泸州周尹夫人马氏墓,尹吉甫夫人。以吉甫为泸州人,于古无征,况又附会其夫人之墓耶。且马氏姓源,始自(战国时)赵奢,乃俗传太公(吕)望故妻马氏。而吉甫夫人又为马氏。何马氏之多也。”[7]四川地方志说如此,持论极严的四库全书馆臣,在其呈进乾隆皇帝审阅的《万历(九年)四川总志目录提要》中,同样也说如此:万历四川总志“其书于尹吉甫、商瞿、董永、杨时之类旧志误收者,颇有驳正。”[8]
吴省钦、张澍、任乃强、顾颉刚、彭邦本等诸多学人,众口一词,同样不承认尹吉甫是泸州人。吴省钦列举其要而为《尹太师故里辨》曰:
伯奇之事,杂出于传记百家之书:以为伯封哀其兄作《沗离》者,韩婴也;以为被放而歌,首发早白者,王充也;以为见虐于父作小弁者,赵歧也;以为尹吉甫信后妻,杀孝子,其弟伯封求而不得者,曹植也;以为自投江中,衣苔带藻,忽梦见水仙赐以美乐,扬声悲歌,船人闻而学之,吉甫闻船人之歌疑似伯奇,援琴作《子安之操》者,扬雄、郦道元也;以为儿行中野,独无母怜者,韩愈也;以为清朝履霜,编荷芰而衣,采楟花而食者,郭茂倩也;以为勇于从而顺令者,张载也。
泸之穆清祠,祀尹吉甫而以伯奇配,创于宋庆元时陈帅损之,州人太府少卿许沆记之,王象之舆地碑目采之。明成化时知州邢幹、我朝康熙丁亥(1707年)权知州朱载震、乾隆丙子(1756年)知州夏诏新先后重建而碑之曰:“周太师故里”。皆以扬雄蜀人,其序琴清英云,必有据也。方周宣时,方叔、召虎、申伯,仲山甫、张仲、韩侯、蹶父、皇父、程伯、休父诸人,俱见于《雅》。尹吉甫以雅材而伐猃狁,城朔方,与仲山甫之谏立鲁公子戏,谏料民太原尤多表现。《六月》之诗,人既以“为宪万邦”也。而其诗言彝则言柔,嘉言穆如。如其昵谗而至杀子,将何以宪万邦而御诸友?且伯奇既放流至此,而此故其里居,则焉用沉之?而伯封又焉用求之?雄之书,惟《太玄》《法言》存耳,《训纂》久不传,《方言》或疑后人依托,何独于《琴清英》而信之?《法言》言正考父常晞尹吉甫,未尝于吉甫有贬词。若苔之不可衣,藻之不可带,楟花之不可食,虽至愚亦能辨焉。乃伯奇操此,吉甫又因伯奇之故而操此,是父子先后日归雍愉操缦已矣,而尚何怨哉?
三代,卿大夫仕不出其国,王朝者不出其畿。尹吉甫为周室婚姻之旧,故曰彼君子女,谓之尹姞。吉甫之后为尹氏太师,犹申伯之后为申侯,蹶父之后为蹶趣。(马)太师,皇父之后。为皇父卿士,举不能济美于周,岂听谗杀子之事,吉甫有以导之?而伯封者又如伯适之于伯达,虽弟而乃以伯名,盖亦害礼伤教之甚,而不可信矣。
然则祠之非欤?曰:祠可以。祠吉甫而以伯奇祔,或祔及伯封,无不可也。伯奇放此,容有之而不必死。吉甫必里镐而不里蜀。若其为太师,传记无之。而四川志、州志,又言州东六十里有尹夫人马氏墓。诚不意周宣王时已有氏马者也?视荣县荣夷公墓,荒诞不滋甚耶![9]
清代知名学者张澍,更在他的传世名作《蜀典》中痛斥造为其说之人:
《水经注》:“扬雄《琴清英》曰:‘尹吉甫子伯奇,至孝。后母谗之,自投江中,衣苔带藻。忽梦见水仙,赐其美乐,思惟养亲,扬声悲歌。船人闻而学之。吉甫闻船人之歌,疑似伯奇,援琴作《子安之操》。”按,《琴操》亦言之。江阳,今泸州。子云蜀人,以此事叙入江阳,是以尹氏为江阳人也;《明一统志》云:尹吉甫房陵人,食采于房,卒葬房之青峰山。其言毫无佐证。
郑樵《氏族略》云:“尹氏,少昊之子,封于尹,因以为氏。子孙世为周卿士,食采于尹。今汾州有尹吉甫墓。”《太平寰宇记》云:“尹吉甫墓在南此县西三十里,高三丈。”《耆老传》云:“吉甫墓上有树二株,自有冢以来即有此树,柯条郁茂,不觉其老。俗呼年长树。”则吉甫之非蜀人灼然矣。
夫尹氏世为周氏宗族,椒繁粥镬远闻。而吉甫能贤凉佐中兴,诵声清穆。徒以掇蜂听谗,孝子被放,采楟履霜,头发早白,《小弁》是作,陨涕我辰;伯封寻求,为赋《黍离》。异鸟鸣桑,栖益悲切。曾氏作鉴,不免世訾耳。
今《泸州志》云:伯奇投江后,太师葬之归子山下归子寺后,墓尚存。又云伯奇投江不沉。又云吉甫夫人、伯奇母马氏。有周尹夫人马氏墓在州东尖峰山。皆妄语也。[10]
清乾隆(1736—1795年)中,泸州人林中麟撰写《驳吴省钦吉甫非泸里辨》,进行反驳:
按,白华(吴省钦,字白华)之辨,博则博矣,而其持论则未允。彼谓吉甫贤于方淑诸人,必无暱谗杀子之事,而遂疑扬雄之《琴清英》为后人依托。夫《琴清英》之出于扬雄与否,姑不必辨,然《家语》载曾子出妻,终身不聚,曾元请焉,曾子曰:“高宗以后妻杀孝己,吉甫以后妻放伯奇。吾上不及高宗,中不比吉甫,庸知其不免于非乎。”此言,白华岂亦未见之者?而谓诸说皆不足信,过矣。
又云:三代,卿大夫仕不出其国,王朝者不出其畿。遂谓吉甫宜里镐而不里蜀。试思苌宏,蜀之资州人,而为周大夫。必谓吉甫不里于蜀,将苌宏亦非蜀人耶?
虽《郧阳志》载吉甫为房陵人,卒葬房之青峰山。然又传南皮、平遥皆有尹墓。是无定里,岂不在镐矣。况《郧志》亦载泸之归子山为吉甫故里,太师墓垒垒。则吉甫何尝非蜀人乎。白华或亦见此,故不敢确指其里,但据卿大夫仕不出其国二语,遂臆断其里镐而不里蜀,夫亦先无定论矣。何足以餍服人心。
要之,韩婴、王允、曹植云古未远,郦道元、韩愈、郭茂倩学问渊博,至扬雄,本蜀人也,知蜀事必详。是吉甫之信谗杀子,不免为贤者之过,不必曲为之讳,而吉甫之为蜀人,亦无可疑。乃必以尹氏为周之婚姻,而遂谓其不里于蜀,有是理哉![11]
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知州沈昭兴重修《直隶泸州志》,认为尹吉甫是泸州人。但其记载“周尹太师夫人马氏墓,在州东六十里罗东山。尹吉甫夫人,伯奇母也”[12]所附“于世采《马夫人墓碑记》”后面加按语曰:
按:战国赵奢(受)封马服君,因以为氏,始有马姓。今言吉甫夫人马氏,系流俗传闻,不足为据。
既无马氏,则马墓何来?无怪乎田野勘察,找不到所谓“马氏夫人”之墓葬也。嘉庆《四川通志》说得好:“以尹吉甫为泸州人,于古无征,况又附会其夫人之墓耶。且马氏姓始自赵奢,乃俗传太公(吕)望故妻马氏,而吉甫夫人又为马氏。何马氏之多也。”[13]
不仅如此,沈昭兴又在林中麟撰写的《驳吴省钦吉甫非泸里辨》加写按语:
尹吉甫父子,其为泸人与否不可知,而《志》载之特详。原其意,不过贤贤善善,引而近之。为乡人树之风声耳。[14]
细察林、沈之论,可知:
一、郦道元《水经注》引录的扬雄《琴清英》之语,是尹吉甫为泸州人的唯一证据。林中麟说 “《琴清英》之出于扬雄与否,姑不必辨。”不再坚持这个孤证的真实性和可信度,也就是说,他们已经知道,引《琴清英》为证,可信度不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