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散文的“身”和“心”

作者: 张学伟

捕捉散文的“身”和“心”0

张学伟

著名特级教师,中学高级教师,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兼职导师。任职于中国传媒大学附属临安小学。“全国名校联盟”秘书长。小学语文“十大青年名师”评委。

我们普通人写文章大多是散文,这大概是因为散文容易上手的缘故吧。一事一物一地一景,一个瞬间,一点触动,些许感悟都可以入文。然而,要想真正读懂散文,要想教好散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首先是大家对散文的认识和理解,一直存在不同看法。当我们说起文学体裁,一般都是指小说、诗歌、戏剧、散文四大类。这其中,小说无疑稳坐第一把交椅。一个作家,有没有小说作品(尤其是长篇小说),往往是评价他最重要的标准。王朔说过:“作家这个称呼,我一直认为必须写小说才配这么自称。”如果一个作家主要写散文,似乎总是缺了点什么。所以,散文家余秋雨无论如何都要完成一篇小说——《冰河》来证明自己。

然而在古代,两者的地位恰恰是相反的。比如韩愈等唐宋八大家,全是靠一篇篇散文写出来的。在古代,写散文和诗歌才是正途,写小说和戏剧的并不入流。所以,我们无从知道《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究竟是谁,就连四大名著最早也是匿名发表,至今作者还有争议。

五四运动以后提倡白话文运动,就有了四大文体之说。慢慢地,小说占据上风,散文跌下神坛。写散文的似乎要矮人一截,连朱自清也说:“它(散文)不能算作纯艺术品,与诗、小说、戏剧,有高下之分。”这真是“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学,不同的看法”,令人唏嘘。好在今时今日,散文能最直接最便捷地记录每个人的生活和情绪,它便逐渐重回大家的视野(群众需要的力量是巨大的,这由不得某些专家说了算),教材中也增加了不少分量。对比古今我们还发现——古代的散文更注重“文以载道”,它的核心是“道”。而现代散文,更注重的是表达作者的生活感受和人生经验,进而展现作者的个性心灵。也就是说,现代散文多是个性化的,个性化的情绪通过个性化的语言表达出来。因此,我们读散文,既要抓住散文的“身”——个性语言,也要抓住散文的“魂”——个性情绪。这就算牵住了散文的“牛鼻子”。

琦君的《桂花雨》里到处弥漫着乡愁的气息。

上课之初,我就和学生交流:“离开故乡几十年来,桂花一直都在作者心头萦绕。她的情绪散落在这篇课文的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语,每一个标点之间……那么,想到故乡,想到桂花,作者都会勾起哪些回忆?请大家结合课文内容说一说。”(出示)

几十年来,每每想到故乡,每每想到桂花,我仿佛                                ——                                                           

学生的思绪一下被打开,他们把散落的课文内容串成了珍珠——

几十年来,每每想到故乡,每每想到桂花,我仿佛看到桂花的样子——桂花树的样子笨笨的,不像梅树那样有姿态。不开花时,只见到满树的叶子;开花时,仔细地在树丛里寻找,才能看到那些小花。

几十年来,每每想到故乡,每每想到桂花,我仿佛闻到桂花的香味——桂花的香气,太迷人了。桂花盛开的时候,不说香飘十里,至少前后左右十几家邻居,没有不浸在桂花香里的。

几十年来,每每想到故乡,每每想到桂花,我仿佛看到父亲在教我认花——小时候,我无论对什么花,都不懂得欣赏。父亲总是指指点点地告诉我,这是梅花,那是木兰花……但我除了记些名字外,并不喜欢。我喜欢的是桂花。

几十年来,每每想到故乡,每每想到桂花,我仿佛看到母亲的念叨和担心——桂花一开,母亲就开始担心了:“可别来台风啊!”母亲每天都要在前后院子走一回,嘴里念着:“只要不来台风,我就可以收几大箩。送一箩给胡家老爷爷,送一箩给毛家老婆婆,他们两家糕饼做得多。”

几十年来,每每想到故乡,每每想到桂花,我仿佛看到我缠着母亲摇花的样子——摇花对我来说是件大事,我总是缠着母亲问:“妈,怎么还不摇桂花呢?”母亲说:“还早呢,花开的时间太短,摇不下来的。”

几十年来,每每想到故乡,每每想到桂花,我仿佛回到童年摇花的情景——母亲一看天上布满阴云,就知道要来台风了,赶紧叫大家提前摇桂花。这下,我可乐了,帮大人抱着桂花树,使劲地摇。摇哇摇,桂花纷纷落下来,我们满头满身都是桂花。我喊着:“啊!真像下雨,好香的雨呀!”

几十年来,每每想到故乡,每每想到桂花,我仿佛又想起桂花糕的味道——桂花摇落以后,挑去小枝小叶,晒上几天太阳,收在铁盒子里,可以加在茶叶里泡茶,过年时还可以做糕饼。全年,整个村子都浸在桂花的香气里。

几十年来,每每想到故乡,每每想到桂花,我仿佛又听到母亲的话——这里的桂花再香,也比不上家乡院子里的桂花。

至此,学生的发言几乎涵盖了全部文字,他们在阅读中“化零为整”,从“形散”到“神聚”,借助文本触摸了一把散文的脉络。在欣赏了“摇花乐”的重点片段之后,我又启发他们情境想象,换位体验:续写《游子梦回——又见桂花》——

几十年的漂泊岁月,思乡的人如何熬过?每一个夜晚,她如何梦回?离家几十年来,作者常常梦到故乡的桂花。梦中的家人,梦中的声音,梦中的花香……都是那样清晰。

今夜,她又做梦了,梦中是怎样的情景呢?拿起我们的笔,展开想象:

今夜,故乡的桂花又来到我的梦里……

就这样,课文的愁绪被拉长、延伸,学生和作者的情感也在文字间穿连。

《桂花雨》这篇散文,清新温婉的语言是它的“身”,浓浓的乡愁是它的“心”。

吴冠中的《父爱之舟》描写了父亲和“我”的几个画面:住店被虫咬、父子逛庙会、凑钱交学费、夜船缝棉被。当学生沉下心来,浸入课文去体会细节,他们的心一点点地被文字间的父子之情软化——住最便宜的小客栈,晚上儿子被咬得浑身红疙瘩,父亲要换贵点的房间,懂事的儿子不肯换;逛庙会,各种各样的小吃吃不起,形形色色的玩具买不起,父亲买了一碗豆腐脑给儿子,自己却不舍得买;考上高小做寄宿生,父亲粜米、卖猪,四处借钱,终于“凑”够了儿子的学费。捧着学费,儿子心酸地哭;最难忘的是父亲送儿子上学的船上,灯下为儿子缝补棉被的身影!最后,我们把全文改成了一首诗:“夜虫咬儿父心疼,一碗豆花父子情。凑钱上学心酸泪,摇橹声中缝补影。”

朴实的叙述就是《父爱之舟》的“身”,艰苦环境中的“父子情”就是全文的“心”。

在当代作家中,梁衡老师的散文值得我们关注。厚重的主题和凝练自然的语言里蕴含着催人振奋的力量。《青山不老》经历了一个从新闻稿到文学稿又到课文的过程。1983年夏,作者在晋西北神池县采访到一个叫高富的农民。16年前,高富组织了7位平均年龄65岁的人,成立了一支老年植树队,防风治沙,共打起36座坝,绿化了8条沟,为集体创造了惊人的财富,他用林业收入资助每户村民买了一台电视机。当时,种树老人中5人已经去世,一人生病,只有他还在坚持种树。他的老伴也已去世,小院里就剩下他孤身一人,还有一副准备好的棺材。他坦然面对生死,说种到哪一天爬不动了,躺进去就是。

教学中,我先把课文拆散,然后再重组,融合。学生的关注点先是“山”的变化。

以前的环境是这样的——这是中国的晋西北,是西伯利亚大风常来肆虐的地方,是干旱、霜冻、沙尘暴等与生命作对的怪物盘踞之地。过去,这里风吹沙起,能一直埋到城头。当地县志记载:“风大作时,能逆吹牛马使倒行,或擎之高二三丈而坠。”

现在的环境是这样的——窗外是参天的杨柳。院子在山沟里,山上全是树。我们盘腿坐在土炕上,就像坐在船上,四周全是绿色的波浪,风一吹,树梢卷过涛声,叶间闪着粼粼的波光。

在学生惊叹这从“秃山”到“青山”的沧海桑田之后,我们又开始聚焦到“人”的变化——六十五岁那年,他组织了七位老汉开始治理这条沟,现在已有五人离世。他可敬的老伴,与他风雨同舟一生;一天他栽树回来时,发现她已静静地躺在炕上过世了。他已经八十一岁,知道终有一天自己也会爬不起来。

山变青了,人却“老”了。有的人“走”了,留下的形单影只。这似乎是个悲伤的故事,可是文章又写道——他唯一的女儿三番五次地从城里回来,要接他去享清福,他不走。他觉得种树是命运的选择,屋后的青山就是生命的归宿……十五年啊,绿化了八条沟,造了七条防风林带、三千七百亩林网,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奇迹。去年冬天,他用林业收入资助每户村民买了一台电视机——他还有宏伟设想,还要栽树,直到自己爬不起来为止。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生命不息,植树不止!”我们是不是有这样强烈的感受?再看看课文里的描写——杨树、柳树,如臂如股,劲挺在山洼、山腰。看不见它们的根,山洪涌下的泥埋住了树的下半截,树却勇敢地顶住了山洪的凶猛。这山已失去了原来的坡形,依着一层层的树形成一层层的梯。

你是不是感觉到这树,这根,就是这老人?这才是课文中最后的点题——他已经将自己的生命转化为另一种东西。他是真正与山川共存、与日月同辉了。

青山老了吗?没有。一座座秃山荒岭变成了青山绿岭。人变老了吗?似乎老了。但是人的精气神儿,人的神,人的魂已经融进了千山万壑。青山在,人未老。

看看,梁衡老师的字里行间是不是特别有力量?

再推荐一篇他的《左公柳》(原语文S版五年级下册课文)。

开场是这样的:

突然,我们发现前方不远的地方,傲然挺立着一棵柳树。这柳树高大茁壮,身姿挺拔,枝条刚劲有力,树冠宛如帷幄。我们顿时兴奋起来,赶紧下了车,飞也似地向前冲去。到了树阴下,啊,好粗的树哇!两个人合抱都抱不拢。

这棵塞外的柳树,与内地湖畔河边的依依柔柳大不相同。内地的柳树枝条纤巧柔软,楚楚动人。这里的柳树枝干是挺拔的,枝条坚定地向上生长着。这屹立在戈壁滩上的刚强之树,大有英勇无畏、压倒一切困苦的气势!

随后,导游告诉作者一行人柳树的来历:清朝末年,俄国侵犯伊犁。朝廷面临着“海防”与“疆防”之争,多数官员主张放弃新疆。年逾花甲的左宗棠力排众议,坚持抗俄。后又在军费紧缺的情况下,以年迈之躯,抬棺出征!直至收复伊犁,在沿途种植柳树,人曰“左公柳”。

教学中,我和学生一起“填补空白”,学生想象还原了两个场景——

1.力排众议。朝堂之上,白发苍苍的老将军是如何据理力争,慷慨辩驳的?这是一段想象对话。

2.抬棺出征。看到老将军视死如归的棺材,全军将士、文武百官以及朝廷都会有怎样的内心波澜?这是一段想象的心理活动。

这两个活动,补充丰富了课文,还原再现了历史场景,也丰满了人物形象。在课结束之后,学生就“左公柳”还编排了话剧,创作了诗歌和绘画作品。文章的后劲儿在不断发酵。

真实事件是梁衡散文的“筋骨”,朴实厚重的语言是文章的“身”,不屈的精神是文章的“心”。

席慕蓉有两篇散文让人记忆深刻。

《暑假暑假》写的是母亲的故事。文章从“我”怀孕写起,妈妈的唠叨“……快点生出来吧,赶快长大……四五岁的时候,我去门口接他……”到后来孩子出生,妈妈坐很久的车来看他,带他,然后再坐车回去……一个接一个的夏天过去了,孩子今年要考大学了。“我”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可一怔之间,才忽然发现——“妈妈已经不在了”。记得当年我把这篇散文读给学生听,我们都被文章这突然的转折惊呆了。前面一直阳光明媚,突然间晴空霹雳。每一个读者的内心都像被重锤狠狠地敲击了一下。

《骗婚记》写得趣味盎然。“我”上大学的时候,乒乓球打得不好,只有一个男生似乎比我打得更烂,很耐心地陪我打球。一次,他生病了,我熬了粥给他吃,他竟然搞得第二天满校园都知道。再后来,他成了“我”的丈夫。但从此,他再也不陪“我”打乒乓球了!文章读来似乎很琐碎,但是读到最后,让你忍俊不禁,会心一笑。这生活的味道和人生的“狡黠”带着真诚扑面而来。

生活的琐忆,诗意的叙述,就是席慕蓉散文的“身”,那无处不在的“情”就是文章的“心”。

语言形式仿佛“文身”,情绪情感即是“文心”。抓住“文身”,捕捉“文心”,进而才能直抵“人心”。有了“心”的散文,并不“散”。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附属临安小学)  责任编辑 吴丽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