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的路

作者: 贾俊维

在山的对面,远远地看见对面的山腰处生长出青黑色的石崖,崖的顶部连天,底部是陡峭的土坡,一直延伸到沟底。密密的房屋顺着崖底立在山坡上,青色的瓦,土黄的墙,一座座挨着、挤着。这就是我最初教书的村子。

二十年前,我分到这样一个高寒山区当老师。村子建在陡坡上,上面人家的院心和下面人家的屋顶齐平。一条贯穿全村的土路从中间穿过,沿着这条路走到村尾,是一个大水塘。冬天没有水,夏天山上的雨水汇进来,这里便成了牛和孩子们泡澡的地方。当然了,在缺水的时候,这里也是村民的饮用水源。在村子的中央,人工挖出一块全村最大的平地,共同集资盖了教学楼,旁边修了一块篮球场,学校和村民共用。这就是孩子们上学的地方。学校没有围墙、没有绿化,能看出是学校,是因为它是村子里最“宏伟”的建筑,楼顶上飘扬着五星红旗。学校是村民按人头出的份子钱盖成的,为的是不让本村的娃娃大老远跑到别村去读书,少吃些读书的苦。但对于一些人口较少的村子,要建学校是不可能的了,他们只能让孩子到其他村子的学校上学。

站在村后水塘边褐色的石头上,向山后望去,许多大大小小的山包呈现在眼前,错落地排列开来。这时你才发现,原来这水塘竟然是另一座山的山峰!这些山几乎见不到成片的树林,褐色的石头和黄色的土地交替覆盖着,低矮的灌木在石头缝和周边的黄土上从山顶一直生长到山脚。

另一个山村的路,就是沿着水塘边一直往山下走,村子隐没在两座山之间的山沟内。当东方的第一道光芒投到大地上时,沟内的山村已经能感受到一丝光亮。这时,大部分人还在梦中徜徉,拂晓的凉风仍然轻抚着整个山凹。虽然天还未完全明亮,但已经看到山脚有几个小黑点在移动。在这个由天空、山丘、沟壑组成的巨大幕布上,它们成了最渺小,但却最引人注目的元素。那是邻村的孩子们在上学的路上。在清晨还略带寒意的微风中,一个个出现在山下的小道上。走在最前面的是年龄最大的那个,这个年龄大的孩子基本上读四五年级,后面的一串最小的就是读一年级的了。小点的孩子连走带跑地追着队伍,大家基本上不说话,大口喘着粗气,时不时听到大点的孩子催促“快点跟上”的声音。

农村的孩子一年到头也没几件新衣服,冬夏不分,夏天穿得少,冬天就把夏天的衣服多套上两件,往往一年到头好像都穿同一套衣服。夏天穿塑料凉鞋,冬天就一双“解放鞋”,这基本上就是以前农村孩子的标配。

夏季的早晨,当这一群孩子爬到水塘边时,他们的额头上已经沁出细细的汗珠。这时,耀眼的阳光已撒满了东面山坡的每一个角落,池塘的水面反射着金色的微光,播种过的土地和未播种的荒地大块小块地交替铺着,红绿相间的大地与浅蓝的天空构成一幅水粉画。到达水塘边就意味着他们今天上学路上最难走的路已完成,由于海拔的变化,山顶的风稍大一些。现在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石头上惬意享受着风的清凉。往往这个时候,他们的话就多了起来,谈论着谁今天带了些什么吃的,有些什么菜之类的,但是他们的铝制饭盒及塑料饭盒里装的大部分是前一天晚上做的菜和饭。为了孩子们放学后能吃上点热的饭菜,他们的父母早早地就把饭盒里的食物热好,用袋子一层层包裹起来,再放在书包的中间,这样可以使盒子里的热气消失得尽量慢点。在那个中国经济水平已经展现出强劲势头的年代,这些居住在偏远山区农村的父母们,只能一边辛苦地在那贫脊的山坡地上耕种,一边努力地供养着孩子,尽一切能力让孩子接受教育,梦想着下一代能走出大山,改变命运。他们没有更多的能力和精力来疼爱孩子,只能一次次把孩子从夜幕中喊醒,送他们出村,爬上那条崎岖的山坡路。孩子们相互鼓励着,驱走恐惧和疲惫。

我所在的这所学校,有十几个教师,基本上分成已转成有正式编制的老代课教师和等待转正的年轻代课教师两个群体,真正科班出身的就我一人。老师们大多是一工一农的家庭组合,他们一天中要扮演两个角色,上课时的教师和下课后的农民。这样的教师结构也导致学校教学质量一般,学生上学和教师上课基本上是完成任务即可,在学业和教学上没有太大的理想可言。在这些走读的孩子中,除了个别天赋突出的以外,其他的基本上就是能上到哪儿就上哪儿,到将来考不上或者家里没能力供了就回家务农。如果非得要求他们在考分上有突出表现,无异于想在贫瘠的土地上要高产的粮食一样难。

中午放学后,走读的孩子们以村为单位聚在一起,拿出早上带来的饭菜,通常情况下,他们都会分享自己的食物,有好吃的就给其他人尝一尝。因为学校没有食堂,孩子们也没有办法给饭菜加热,他们只能是就着饭盒里的余温,在笑声中把午饭吃完。

冬天是孩子们最可怜的日子,因为冬天里的山路更难走,花的时间更多,他们必须更早出发。高寒山区的清晨冷得出奇,风吹在脸上,冻得生疼。没有戴手套的小手,一会儿便被冻麻了。为了更暖和一些,孩子们尽量把夏天的外衣多穿上几件。他们没有羽绒服,外衣套外衣显得很别扭和笨拙,但这没多大关系,只要能保暖就可以了。虽然大地还是一片漆黑,但隐在灌木丛中的小路,在已显出蓝色的天幕映衬下,已可以看见灰白的颜色。这灰白的线条蜿蜒着从沟底接到天边。行走在这条路上,孩子们靠得更近,大的拉着小的,时不时叮嘱“小心脚下”。

记得一个特别寒冷的清晨,我还躺在宿舍床上,听到窗外窃窃私语,我猜到是外村的孩子已经来到学校了。我打开宿舍的门,发现教学楼大门还未打开,过道上七八个孩子靠墙站着,透过灯光,我发现昨夜下了毛毛雨,地面全是湿的,孩子们脚上的胶鞋已经被路边草丛上的水浸湿。当他们挪动脚步时,可以听见水往外冒的吱吱声。年龄较小的孩子流着鼻涕,鼻子冻得红红的。我赶紧把他们叫到办公室里,里面稍微暖和一些,打开昨晚的炉子,里面的热气渐渐上升,让他们烘一烘鞋子和袜子。

在面对命运时,我们常会觉得无助和无奈。我记得我问过这些孩子:“你们将来的理想是什么?”其中有个男孩说:“等长大后,我想买一辆摩托车。”其他孩子都笑了,我也笑了。现在想起来,这是多么质朴和现实的回答,如今,孩子们都已离开了学校,他们的命运或许就像他们上学面对的那条山路一样艰难。但我相信,他们坚韧的毅力一定会支撑着他们爬到山顶,所看到的必然是风光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