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细节·性格·匠心
作者: 王宗利高尔基说:“创作——这就是把许许多多细小的东西结合成为形式完美的或大或小的整体。”伟大的作家总是善于经营细节,用他们的艺术匠心对展示人物性格的故事情节、典型环境、语言动作等的细微、细小的局部作生动具体的描摹,“使任何细节都能各守其位,恰到好处,没有一丝丝多余的感觉”,“使读者的眼、耳、口、鼻、舌感同身受”。施耐庵用如椽大笔为我们创造了这样的艺术天地。下面我们就来领略《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是如何于细节处见精神的。
一个称呼,“明心见性”。称呼是人们在交往应酬时,彼此之间的称谓。一个称呼往往反映称呼者与被称呼者之间关系的亲疏远近,也会反映出一种社会风尚。高俅,于国是“坏国、坏家、坏民”的“贼臣”;于己(林冲)是“生事陷害”,让自己“受了一场官司”,被刺配到沧州的罪魁祸首,但林冲却恭敬地称之为“高太尉”,原因何在?就一个字,“怕”。他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怕”;他是现官,亦是现管,“怕”。因为“怕”,所以明明是自己被“生事陷害”,反而说“我因恶了高太尉”;因为“怕”,所以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因为“怕”,所以路见不平不敢吼,该出手时不出手。林冲,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却恭恭敬敬称侮辱损害自己的人为“高太尉”,凸显了林冲谦卑的心理,恭敬的心态,胆怯、惧怕、懦弱的性格。这正是古代官场的上尊下卑、“自卑下之道”的反映。鲁迅说:“《水浒》和《红楼梦》的有些地方,是能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的。”林冲的一个称呼,让我们明其心,见其性,其言确是“适如其人”。
一个题目,一箭数雕。人们常言:题目是文章的眼睛,题好文一半。“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这一题目,可谓妙绝。一个简单的主谓句,却包蕴丰富。一是交代了故事的主角——林教头。人未出场而大名已现。二是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地点——山神庙。山神庙是林冲心中抱有幻想,祈祷“神明庇佑”的地方;山神庙是草料场的草厅被风雪压倒后,让林冲暂时“可以安身”的地方;山神庙是林冲了解事情真相、性格突转的地方。三是交代了故事发生的气候环境——风雪。“风雪”两字放在题目中,仿佛神来之笔。“风雪”应解释为“冒着风雪”“抵御风雪”或“反抗风雪”,名作动。“风雪”既指自然的“风雪”,也指社会的“风雪”,林冲冒着、抵御和反抗的是自然的“风雪”,亦是社会人生的“风雪”。双重的“风雪”,林冲焉能抵挡。黑格尔说:“人要有现实客观存在,就必须有一个周围的世界,正如神像不能没有一座庙宇来安顿一样。”题目正揭示了林冲的周围世界——风雪、山神庙。四是交代了故事情节。“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出,人物、时间、地点、环境、事件全具,且悬念即生。妙哉,一题数雕,映照文章内容。
一场风雪,意蕴多端。环境是小说的一个要素,而环境描写是对人物所处的具体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描写。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时,多次点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对风雪的描写“妙绝”,鲁迅先生也是称赞备至,这是非常有见地的。因为风大雪猛,所以要沽酒御寒,也由此在路上“看见一所古庙”;因为沽酒御寒,才避免被草厅倒塌压死的危险;因为风大雪猛,草厅才倒塌,才不得不到山神庙安身;因为在山神庙安身,才躲过被大火烧死的危险,也才无意中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对风雪的描写不仅推动情节发展,也成了林冲性格发展转变的关键。这一场自然的风雪又何尝不是一场社会的风雪,风雪就是谋害林冲的阴谋的象征。自然的风雪与社会的风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纠缠在一起,风雪压城城欲摧。林冲在双重风雪的摧压下,终于抛去奴性,挺起了腰杆,走上了反抗之路。正因为施耐庵“胸下有经纬”,才能“草蛇灰线”,前勾后连,营造了浑然天成的艺术境界。
一个葫芦,别样心态。老军给林冲的葫芦有何用途?当然是用来沽酒。天寒,所以沽酒御寒。酒可以用来御寒,也可以用来浇愁,用来麻醉。文中写林冲与酒葫芦相伴,或“且酌三杯”;或“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或“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正是落难英雄,苦中作乐,借酒浇愁。而且沽酒与市井相关,这总让人想起林冲“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草屋的打算,葫芦是否隐喻林冲的隐忍与苟安,刑满后,回家与家人团聚的梦想。葫芦谐音“护禄”“福禄”,葫芦成了很多地方的装饰物,是国人的某种精神寄托。林冲“花枪挑着葫芦”是否喻示其不忘功名富贵,心存幻想。最后扔了空空的酒葫芦,是否表示其抛去幻想,既然回去的路已不通,就只能迈开大步向前走。
一杆花枪,满腔悲愤。花枪是武器,是军人的配置。林冲曾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配置刀枪理所当然,可现在林冲是罪囚身份,怎么会有花枪?文中花枪出现是在接管草料场之后,是不是老军交给他的,是不是保护草料场的必需,那就不得而知了。从此以后,花枪就与林冲形影不离了,这是否也是他对过去的军人职业生涯的念念不忘。林冲曾经是正统人物,是军人,是为国御敌、镇压造反的利器,而今身份逆转,变为罪囚,最后还成了造反者,走上造反之路。花枪,这个代表军人建功立业的英雄之气的杀伐之器的讨伐对象变了,由御敌变成了自卫,由杀敌报国变成了杀仇保身。一场“暴风雪”把林冲的“凶性”和“狠劲”逼出来了,满腔悲愤,付诸花枪,直指把自己推向死地、逼入绝境的仇敌。林冲地位的丧失、身份的逆转,暗示英雄的花枪之作用也发生了逆转,成了报仇反抗之利刃。扔了葫芦,提了花枪,丢掉了幻想,坚定了意志,从此持枪走天涯,快意恩仇,不受人间腌臜气。
一场复仇,痛快淋漓。林冲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内心不可谓不憋屈。妻子遭调戏,自己不敢反抗,憋屈;遭到陆谦设计,只能把陆家砸一通,不敢找指使之人报仇,憋屈;遭到陷害,刺配沧州,憋屈。他总是窝囊地一忍再忍,忍了又忍,直至山神庙真相大白,再无回头路,胸中怒火才火山似爆发,手刃仇敌。一场复仇,可谓痛快淋漓。首先动作生动连贯,绝不重复,痛快!掇开石头—挺着花枪—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搠倒差拨—又搠倒富安;杀陆虞候时,是劈胸一提—丢翻雪地—踏住胸脯—取出刀来—脸上阁(搁)着—衣服扯开—心窝里一剜—提在手里。其次,极富层次感。根据当时形势,先放倒谁,后让谁趴下;先杀谁,后宰谁;杀谁直截了当,杀谁义正词严;如何团灭,不放走一个。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浑然天成。杀得极富层次,痛快!再次,尽管心里怒极、冷极、恨极,但杀陆虞候时,依然发出宣判:我与你无冤无仇,这等害我,情理难容;我与你自幼相交,倒来害我,罪不可赦。义愤填膺,但有理有据,堂堂正正,痛快!林冲憋屈时,我们也憋屈,当他把满腔的憋屈发泄出来,化作滔天复仇怒火时,我们也舒了一口气,复仇的痛快也让我们与林冲一样大吼一声:终于出了一口鸟气!杀人盛宴,极具精彩。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让我们领略了作者高超的艺术创造力。作者围绕林冲这个主角,精心地构思情节,生动地描写环境,细腻地设置细节,为我们塑造了林冲这个“人生太多事,天下皆难事,无论什么事,都是烦恼事”,谨小慎微,胆小怕事,最后也不得不奋起反抗的英雄形象。其独运的匠心,可谓冠绝古今。它让我们常读常新,“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从不同角度,有不同感受。难怪金圣叹说“不能压其才”,亦“不能掩其美”。美哉,经典!
◇责任编辑 苟有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