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诗意绘青春,借物象展憧憬
作者: 周怡静
《哦,香雪》是我国当代著名作家铁凝创作并发表于20世纪80年代初的代表性短篇小说。作为“新时期文学”中诗化小说的代表作品,《哦,香雪》以清新的笔调和诗意的语言记叙改革开放之初,发生在台儿沟这个小山村的新鲜事。一列火车、停留的一分钟、一个铅笔盒、一群淳朴的姑娘构建出台儿沟充满自然美、人性美、人情美的乡土民俗。此文也作为“青春价值”主题的典型文本选入统编版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上册第一单元,既用浪漫语调抒情写意,展现香雪内心对铅笔盒的渴望、对上大学的憧憬;同时借助火车停留一分钟之内乡村姑娘们“以物换物”这一生活切片揭示落后山区摆脱贫困、寻求开放的美好愿望。
一、诗意语言传达个体与群体的青春尊严
(一)细腻真挚的散文化笔法
铁凝作为当代著名的女作家,其小说语言呈现出形态美、声音美、意境美和情感美的特质。作者擅长用细腻的笔触叙写现实中的生活场景,于无形中渗透个体生命的温情和价值思考,使人感受到作者笔下人物的真情实感和生长态势,叙事语言的丰富、人物形象的立体、情感的饱满在《哦,香雪》这一文本中得以生动体现。第一,透过形态美,营造画面感。形态美的呈现,主要是指通过小说所描绘的事物,感知到一个多维世界的存在,并且透过语言的叙事形成一幅幅逼真的画面。[1]《哦,香雪》中多处用艺术化的表现手法,将故事发生的背景画面呈现在读者眼前。“它和它的十几户乡亲,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褶皱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默默地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台儿沟那一小片石头房子在同一时刻忽然完全静止了,静得那样深沉、真切,好像在默默向大山诉说着自己的虔诚。”作者行文并不直接写村庄的狭小、落后,也没有堆砌华丽的辞藻渲染,“十几户”“掩藏”“接受”“诉说自己的虔诚”等数词、动词的使用赋予这个小山村以人的性格特征:封闭、弱小、被动、静谧、与世隔绝。台儿沟的生活状态在作者的自然勾勒下显得活灵活现。第二,借助声音美,感受人物形象。声音美是指通过小说叙事中关于声音传递的描写,使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哦,香雪》主要记叙了台儿沟一群乡村女孩的生活片段,其中接地气的语言描写将女孩们的朴实纯真自然地展现出来。“哟,我的妈呀!你踩着我脚啦!”“你昨呼什么呀,是想叫那个小白脸和你搭话了吧?”都能从中看出女孩们的互相打趣、说话直爽、不加修饰。第三,通过意境美,体会内在情感。“意境”通常表现为诗词的创作手法,意象与作者主观情感的融合达到了一种物我合一的境界。而在香雪因为交换铅笔盒而误上了火车,导致走夜路回家的这一情节中,可以明显感受到周围景象随着人物心理变化而发生改变的过程。
(二)个体青春尊严的维护
青春是永恒的话题,也是人生宝贵的阶段。铁凝是在二十多岁时创作的这篇短篇小说,是处于“本来也刚从一个少女脱胎成人,时间不太长”[2]的时候。她于70年代中期插队河北省保定地区博野县张岳大队时,结识了许多年轻女孩。铁凝年少时下乡学农、植根农村的理想情怀,让她在国家改革浪潮下见证了农村在封闭与开放、传统与现代、守旧与革新对立冲突下的巨大变化,也更能从青春少女群体的角度传达这一时代律动的所感所思。
首先是文本着力刻画的崇尚青春理想的香雪。作为台儿沟唯一考上初中的人,香雪代表着新时期浪潮中竭力追求青春理想,想要靠知识改变命运的向上青年。香雪的身上集合了一切美好的特质,她性格温柔、待人真诚、执着勇敢、有自己的独特想法。香雪身上表现出极强的人物形象矛盾张力。一、温和平静下自尊要强的性格。“香雪没说话,慌得脸都红了,她才十七岁”“咱们香雪天生一副好皮子”,年轻貌美、温润如玉的香雪好似一颗冰糖,看起来晶莹剔透,实则坚韧无比。正是因为在学校里被同学们再三盘问“一天吃几顿饭?”“上学怎么不带铅笔盒?”这样的问题,香雪才会在第一次见到火车开过来时开口问“北京话”关于城里“一天吃几顿饭”这样的问题;也正是因为遭到了同学们的嘲讽,香雪才会冒着被父母训斥的风险用整整四十个鸡蛋换回来一个在城里人看来再普通不过的铅笔盒。与城里人有着明显差距的香雪,第一次有了对自己、对台儿沟、对这个世界的全新认知。二、表面的怯懦与内心的勇敢。“看火车,她跑在最前面;火车来了,她却到最后去了”“不爱说话是她的天性”。这样一个胆小、怯懦、内向的香雪,却在心爱的铅笔盒面前,不顾一切地冲上了火车,又在西山口下站后独自一人沿着车轨走夜路回家。香雪是柔弱的,但她更是比任何人都更加勇敢,为着心中的“宝盒子”可以不顾一切。三、至纯至善与心怀远大。“她还不知道怎么讲价钱,只说‘你看着给吧。’”“她示意凤娇握住她的手,仿佛请求凤娇的原谅”“台儿沟再穷,她也从没白拿过别人的东西”,正如文中所写,香雪的至纯至善感化了一切,“她那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在她面前,再爱计较的人也会变得慷慨大度”。她的善良和纯洁并不妨碍她思想的深远,只要得到了铅笔盒这个“宝盒子”,“就能一切顺心如意,就能上大学、坐上火车到处跑,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她想象未来的台儿沟一定会是“火车上的漂亮小伙子都会求上门来”“火车会停得更久一些,也许三分、四分,也许十分、八分,它会向台儿沟打开所有的门窗”,香雪单纯的想法中透露出全新的、冲破一切束缚的、有着伟大现实意义的憧憬和期待。
(三)女性群体意识的觉醒
《哦,香雪》围绕香雪、凤娇等年轻姑娘的生活片段展开,以女性的眼光审视外在世界,展现女性的青春魅力与美好理想。首先,与以往男性视角审视世界有所区别,此文从女性审美视角对被观看者进行解读。《哦,香雪》中从台儿沟姑娘们的角度出发对乘务员“北京话”进行审判,“他身材高大,头发乌黑,说一口漂亮的北京话”。与以往具有阳刚之气的文学男性形象不同,“北京话”具有女性的阴柔之美,这也是对男性形象的多元观照,丰富男性形象的类型,它对长期以来囚禁女性的男权文化具有解构的意义。其次,是女性的互帮互助。“姐妹情谊”是西方女权主义批评的一条重要术语,意指“女性间息息相关的意识与体验,是通过女性中心的视角对女性的定义而产生的对自身的认同及肯定”[3]。相似的人生经历和生命体验让香雪和姑娘们都能互相怜惜、感同身受。年少时建立的情谊难能珍贵,是无关利益和杂念,互相从心底的认可、赏识、爱护。当香雪第一次踏入列车,得知“北京话”有爱人时,不顾自身的处境,“替凤娇感到委屈,替台儿沟委屈”。姑娘们心照不宣地关心、爱护彼此,互相为情感心灵所受的委屈而感同身受、打抱不平,始终希望大家对美好世界的憧憬能够如愿。而当香雪被迫在西山口下车时,姑娘们一起在寒风习习的夜晚守候着香雪归家,姑娘们彼此深厚的情感绝不亚于血浓于水的亲情,她们在漫长时光的陪伴中早已成为了彼此的心灵伴侣,这种心照不宣的温暖情谊终于也感动了古老的群山,姑娘们在香雪回来后的欢呼声便是这份纯洁友谊的最好的宣言和呼喊。
二、典型物象反映理想憧憬与时代律动
“物象”是打开小说阅读之门的一把钥匙,作者通常借助人、事、物等形象来探寻人生。最普遍的关于物象在小说中的意义阐释是局限于环境要素的一部分或是小说线索层面上的,但实际上,物象在勾连情节、刻画人物、表现主旨方面的作用都是不可忽视的。在此文中出现了许多的物象,可以分为自然之物、环境之物和人物眼中的物。
(一)自然之物:大山、明月
自然之物通常表现为宇宙自然本身存在的事物,正是因为自然之物的恒长与秘不可测,让人心怀敬畏、开阔胸怀。首先值得关注的是象征城乡差异的“大山”。第一自然段中引入台儿沟这个小山村时写到“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褶皱里”,第5段写台儿沟村民日常活动时写到“他们仿佛是在同一时刻听到了大山无声的命令”。这一座“大山”孕育了台儿沟这个小山村,自然淳朴,与世隔绝,岁月静好。要不是一列火车的涌入,它还不知道自己的狭小、落后和贫穷。其次是呈现香雪走夜路回台儿沟时内心情感变化的那一轮“明月”。“明月”这一物象在《百合花》中也出现了,并且有着特殊的象征含义,“在月光下,我看见她的脸晶莹发亮”,“军民”情在“明月”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而在《哦,香雪》中这一轮“明月”既是照亮香雪的“希望”,也是让她终于勇敢起来的“心灵知己”。第一,“明月”照亮了香雪的梦想。第75自然段“群山被月光笼罩着,像母亲庄严、神圣的胸脯”,此刻的香雪仔细端详着铅笔盒,这“宝盒子”让人心满意足,让香雪不再害怕同学们的冷嘲热讽,就像这月光笼罩群山一样让人安心。第二,“明月”是香雪心灵成长路上的“陪伴者”,正是有这一轮明月的照耀,香雪才能在静寂无声的铁轨上与自己进行心灵的对话,而这月亮也是诉说的对象,见证着香雪归家路上心灵的转变与成长。
第73段:“一轮满月升起来了,照亮了寂静的山谷、灰白的小路,照亮了那秋日的败草、粗糙的树干,还有一丛丛荆棘、怪石,还有漫山遍野那树的队伍,还有香雪手中那只闪闪发光的小盒子。”——看到希望。
第75段:“她站了起来,忽然感到心里很满意,风也柔和了许多。她发现月亮是这样明净。群山被月光笼罩着,像母亲庄严、神圣的胸脯;那秋风吹干的一树树核桃叶,卷起来像一树树金铃铛,她第一次听清它们在夜晚,在风的怂恿下“豁啷啷”地歌唱。她不再害怕了,在枕木上跨着大步,一直朝前走。”——不再害怕,充满希望。
第76段:“想到这儿,香雪站住了,月光好像也暗淡下来,脚下的枕木变成一片模糊。”——踌躇不前、害怕自责,内心不安。
第80段:“铁轨在月亮的照耀下泛着冷淡的光,它冷静地记载着香雪的路程。”——实现心灵转变的冷静沉着、无所畏惧。
这“大山”、这“月亮”都是自然的馈赠,也都是台儿沟村民在自我成长路上的见证者。
(二)环境之物:一列诗意的火车
火车是现代工业文明的标志性产物,它也常常因承载现代性内涵而成为文学意象的舶来品。“火车”凝聚了国人对于富国强民的现代文明的期待,并延展为对于现代社会的美好想象。[4]一、火车是现代文明的标志。台儿沟这个小村庄常年不与外界沟通,它太小了,“小得让人心疼”,若不是“两根纤细、闪亮的铁轨”延伸过来,它还会继续保持它古朴、无畏的自然姿态,台儿沟居民的宁静生活也不会被打破,而火车的到来,让这里的人们“失了神”,开始在这现代化的时代下有了对自身认识的矛盾冲突。“台儿沟的姑娘们刚把晚饭端上桌就慌了神”“尽管火车到站时已经天黑,她们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着服饰和容貌”。最先受到冲击的便是代表青春新生力量的姑娘们。她们对外面世界开始感到好奇与憧憬,她们细致打扮着、仔细端详着火车里发生的一切,在这车窗内外,折射出的是两个世界的对话交流,这是火车这一现代文明标志带来的农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的矛盾冲突。二、火车是个体内心的折射与隐喻。火车不仅承载着现代文明带来的希望与憧憬,更是个体内心在现代化进程这一时代律动下的真实感受和美好想象。对台儿沟的不同群体来说,看到的火车内的世界并不相同。对于香雪来说,火车内的世界有“书包”“铅笔盒”“配乐诗朗诵”,这一列火车承载着丰富的知识、先进的精神文明。只要拥有这些东西,香雪就能实现上大学的美好理想,她就能改变自己家庭的命运,不用一天只吃两顿饭,父亲不用“光着红铜似的脊梁,不分昼夜地打出那些躺柜、碗橱、板箱”。甚至台儿沟的一切都会被改变,“那时台儿沟的姑娘不再央求别人,也用不着回答人家的再三盘问,火车上的漂亮小伙子都会求上门来”……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让人心动,催促着香雪踏上了这列火车,迈出第一步追求自己的梦想。三、火车是对乡土家园的赞颂与讴歌。“火车”作为现代文明的标志,一方面传达了作者对于乡土家园自我觉醒的期待,另一方面也忧虑着现代文明的冲击造成传统与现代道德文明的割裂。在这条“绿色的长龙”到来之际,香雪对于现代文明的急切渴望最先促使她踏上了这列火车,暂时离开了心中至神至圣的乡土家园,这犹如一场虔诚的洗礼,她勇敢地踏上前进的路程,追寻现代化的认同与体验。伴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推进,乡村现代化的焦虑在这一刻有了缓和,有了克服的前进动力。而当香雪手捧铅笔盒返回乡土家园的路途中,她曾徘徊、害怕,周围“黑幽幽的大山”“窸窸窣窣的声音”都叫她恐慌,可在完成自我心灵对话后周围的一切都明亮了起来。这三十里回家的路途是香雪探寻外在世界后的自我归醒,乡土家园的自然风景、乡土民俗是香雪内心的底气。如果在融入现代文明的进程中没有故土家园这一精神支柱,便犹如树无根基、身如浮萍。
(三)个体眼中的物:折射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
台儿沟的姑娘们是青春美好、纯洁朴素的典型代表,教材中的“学习提示”也强调“‘香雪们’青春的纯真和质朴,让人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可以说此文刻画了台儿沟女性群画像,她们都一样纯真美好,但在追求青春价值的路上又有不同的渴望。文本中许多人物细节描写表现出女孩们对这个世界的不同关注点,刻画了完全不同的人物形象。当象征着现代文明的火车驶入台儿沟的时候,每位女孩都对外在世界有不同的看法和关注,香雪关注的是“皮书包”“配乐诗朗诵”“自动铅笔盒”,这是超越物质追求的关乎美好未来憧憬的承载物。而凤娇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妇女头上别着的“金圈圈”、比指甲盖还小的手表,尤其格外关注长得白白净净的年轻乘务员“北京话”,青春懵懂的姑娘们更多的是关注能满足自身爱美之心的外在物质。“当其她姑娘都在关注金圈圈和手表这些新鲜事物时,香雪感兴趣的却是学生书包,还为了铅笔盒去追火车。她已经走上了与姐妹们不同的人生道路……”[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