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儒家人格美育精神与中学古诗文解读
作者: 李彤 左剑峰“人”的观念在儒学中有着重要地位,对理想人格的阐发也成为儒家思想的内核。春秋时期,诸侯与卿大夫野心外露、私欲膨胀,各国之间为争夺领土和财富,发生了激烈的军事冲突。在天下失序、礼崩乐坏的现实困境面前,儒家致力于重建社会秩序,但又深刻地意识到礼的恢复、社会秩序的稳固离不开个人品格和人生境界的提升。换言之,儒家的目的不仅在改造社会,而且要改善人心。如何改善人心?不能靠外在的压制,只能依赖人格典范的感化和带动。孔子尝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论语·子路》)孟子也说:“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孟子·尽心下》)可见,儒家也有“无为而治”的一面。“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论语·卫灵公》)对此朱熹解释道:“无为而治者,圣人德盛而民化,不待其有所作为也。”[1]这种“无为而治”就是人格典范的现身说法和无言之教,其中人格美育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君子”“贤人”“圣人”等是儒家的理想人格。在美学上,可以将儒家的理想人格视为人格美,它是内在德性精神外现于容貌、动作、辞气和衣饰等身体因素而表现出来的美。按唐君毅先生的说法,人格美“以内在之心灵、精神、德行之美为主,而表现于外形”[2]。儒家尤其重视德性的修养与实践之间的关系,通过德性在“形躯之身”的基础上创造出“德性之身”,他们所认为的人格美就是德性的显现。[3]关于儒家人格美育的现有研究,多关注人格美的生成、特征和审美效果。[4]本文致力于对其内在精神作概括和提炼,在此基础上探讨它们在中学古诗文教学中的意义。
一、道德具身化精神
儒家人格美育中的“身体”不同于身心二元论中纯物质形态的身体,而是指人的心理与德性精神相联系的身心一元论意义上的身体。儒家所强调的道德不完全是心理上的要求,它一定要落实于身体之中,所以是具身化的道德。
《礼记·大学》中有“德润身”的说法。孔疏曰:“谓德能沾润其身,使身有光荣见于外也。”[5]孟子也说:“有诸内,必形诸外。”(《孟子·告子下》)内在的德性必定会扩充于外在的身体之中,与身交融趋向和谐至善的境界。“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孟子·尽心上》)德性由内发外,表现在声色、形体、容貌等方面。孟子还说:“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孟子·尽心上》)“践”是展现、体现、“使之显现”的意思,“践形”指内在德性完全展现在身体之中。[6]焦循解释说:“惟其为人之形、人之色,所以为人之性。”[7]焦循恰如其分地指明了形色与人性一体的关系。身体沾染了德性的内涵,已不完全是生理意义上的肉身;德性也依靠着具体的形色显现,从而也不是理念的存在,而是具体的真实的。无形的德性精神完全表现在身体上,就构成了人格美。例如北宋黄庭坚称赞周敦颐说:“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8]周敦颐洒脱磊落的品行绽现为光风霁月的气象,就是内在德性的外显,成为一种人格美。
孟子将人格境界分为善、信、美、大、圣、神六个层次,其中“美”指的就是人格美,它是德性“充实”(《孟子·尽心下》)的成果,是对“善”(追求值得追求的目标)与“信”(付诸行动)的超越。人格美不只以外在的现实行动显形,而且还表现于人的容貌、神态乃至于周身。孟子认为,惟有将形体之躯转化为德性之身,方可谓之“美”。荀子说:“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荀子·劝学》)人格美就是这种意义上的“身美”。
在儒家看来,内在的德性精神必然会体现在身体行动之中,也必然渗入、充实于身体之中,所以“体道”就显得尤为重要。“体道”一词最早由庄子提出。庄子说:“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9]成玄英疏:“体,悟解也。妙契纯素之理,则所在皆真道也,故可谓之得真道之人也。”[10]也就是说,人的一言一行,甚至每一个想法念头,都要符合最高价值——道,最高价值也落实于人的身体之中。体道也是儒家所追求的目标,尽管儒家和道家对“道”的理解不一样。从美学角度看,因为道最后表现为道身,是一种道德的具身化,所以体道也具有人格美育的意涵。
二、刚毅精神
从总体看,儒家所说的人格美属于阳刚之美,体现出一种刚毅精神。孔子多用“大”“刚”等词来描绘理想人格。“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论语·泰伯》)朱熹注:“言物之高大,莫有过于天者,而独尧之德能与之准。”[11]“巍巍乎”“荡荡乎”说明“大”具有崇高、广大的特征,展现出与天地参的气势。李泽厚把这种崇高的感受称之为“悦志悦神”的审美形态,作为崇高感受的悦志悦神主要表现为一种生命力量的正面昂奋。[12]孔子还指出人若是具有“刚”“毅”等品格则“近仁”(《论语·子路》)。据此,我们可以看出,刚毅是儒家人格美育的重要精神追求。
孟子在人格修养中特别注重养气。“气,体之充也。”(《孟子·公孙丑上》)身体的生理血气是人的生命活动的基础,需要不断对它进行培养,让道义灌注于全身,养成“浩然之气”。诚如冯友兰先生所说,浩然之气是超道德的、与宇宙同一之气。[13]此时,单纯的生理气血已经被赋予道德的内涵,显示出极强的精神向度。道德也不只是一种精神意识,而且包括生理血气之力。浩然之气充塞于天地之间,显示在人的言行举止中就是大丈夫精神。持有浩然之气的理想人格能自觉地排除外物引诱对德性的干扰,[14]尽管遭遇多变的处境却依旧笃定信念,维系德性精神不动摇,从而培植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的大丈夫气概。浩然之气、大丈夫气概溢于形表,就是人格的刚毅之美。
儒家由浩然之气、大丈夫气概所形成的是偏于阳刚的人格美,但这种偏重是以“和”(刚柔相济)为前提的。诚如清代姚鼐所说:“糅而偏胜可也,偏胜之极,一有一绝无,与夫刚之不足为刚,柔不足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15]刚柔相济表现在日常行动之中就是温和与严肃的统一。“温温恭人,维德之基。”(《诗经·大雅·抑》)在《诗经》时代,宽厚温和与端正严谨就已成为君子立德之基了。这种观念也深得儒家的认可。“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论语·子张》)张居正释曰:“始而俨然,中而温焉,既而厉焉,一接见之间而容貌词气屡变而不可测如此,所以说君子有三变。”[16]远望君子外在仪表,庄重而又威严,令人敬重;只要一靠近他,又觉得十分亲和;君子虽然温和但其言语又严厉不苟。“君子三变”其实是君子德性修养的体现,并非性情多变不可捉摸。从人格审美角度看,“三变”正是以刚毅为主的刚柔相济之美。
同时期的道家崇尚的是偏于阴柔的人格美,以谦下与柔弱的德性为美。道家的理想人格具有“后其身而身先”[17]“光而不耀”[18]等特点。“光”与“身先”均说明弱德所具有的审美效应及感染人的魅力,成就了一种与儒家异趣的以阴柔为主导的人格美。如果说与道家人格美相顺应的是自然无为的人格实践原则,那么儒家人格美育对阳刚气势的推崇,呼应着勇担道义、坚定信念、舍生取义等人格实践原则。
三、平等主体精神
在先秦时代,身份等级差异伴随着人的一生。在既定的社会等级之下,儒家转而从道德精神方面为人寻求平等。当儒家谈及“仁”的时候,更多的是关注德性的平等向度。儒家的平等观念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人性层面的平等,一是人在德性发展可能性上的平等。孟子说:“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孟子·离娄下》)他非常强调普通人也有成为尧舜的可能。荀子也说:“然而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然则其可以为禹明矣。”(《荀子·性恶》)普通人同样具有实践仁义成为禹那样的圣人的才质。儒家承认人在成德方面的平等性,它其实超越了时代的等级制度,消解了精英与大众的对立,为所有人树立起道德的自信。可见,儒家人格美中包含着明显的平等主体精神。
孟子认为读《诗》应正确把握作者的“志”,故提出“以意逆志”(《孟子·万章上》)的解诗方法。他还指出诵读诗书的目的在“尚友”。何谓“尚友”?“友也者,友其德也。”(《孟子·万章下》)欣赏者应以古人为友,以其心志、德行淬厉自身。理想人格使德性精神通过身体显现出来,于是德性精神便显示出巨大的精神感召力。在前述孟子所说的六种境界中,“大”以“美”为基础,“大”的人格境界具有吸引人、感染人的“光辉”;“圣”不仅具有人格魅力,而且能实际地教化、改造他人;“神”则指这种教化、改造所能达到的神妙莫测(不可知之)的境界。六种境界形成一个由低到高,由内往外,由己及人的人格美育发展链条。孟子说:“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孟子·尽心上》)“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孟子·离娄上》)无论是圣人的神奇教化还是至诚者的撼动人心,都包含着人格美育作用。“大”“圣”“神”建立在“美”的基础之上,可以说是极力发挥人格审美效应的结果,也是人格美育效应的伸展方向。可见,孟子对人格美育的价值有着深刻的认识。从孟子对“大”“圣”“神”的论述可知,人格美育是一种无言之教,通过它逐渐形成平等主体。
四、从儒家人格美育视角解读中学古诗文
在中学语文教学中,古代诗文无疑具有重要地位。众多古诗文已然建构起一个蕴含着丰富传统文化价值的道德体系。儒家人格美育精神可以作为对它们进行解读的一个较好的视角。
首先看如何从儒家人格美育中的具身化精神解读中学古诗文。
我们以刘禹锡的《陋室铭》和周敦颐的《爱莲说》为例。刘禹锡的家族“世以儒学称”[19],他本人从小就接受儒家文化的熏染。与专制时代大多数有操守的文人一样,刘禹锡仕途蹭蹬,屡遭贬谪。《陋室铭》表达的正是作者于逆境中对德性的坚守。文章开头写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作者以仙龙蛰居山水起兴,表达出陋室因有德君子的存在而不陋的意思。与“鸿儒”而非“白丁”交往,以“调素琴,阅金经”独处,不仅流露出陋室主人精神上的雅趣,而且体现出其独立、高洁、淡泊和超脱等品质,因此交往和独处行为可视为德性的具身化。“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写出了陋室景致的清雅。“苔”和“草”并非代表华丽、富贵之物,“绿”和“青”则生动地展露出生命鲜活的韧性。苔痕、草色虽然与主人身体没有直接联系,但作为身边景物,却同样是主人淡泊、高洁德性的外化。这种外化其实是具身化的一种延伸。人的行为总离不开特定的空间,空间中又有各种器物和自然物。尤其是在中国古代农耕文明背景下,人是不愿意也不可能完全离开自然而独处的。生活中重要的、典型的自然景物便常用于比德,而比德其实就是德性具身化的延伸形态。《爱莲说》描写了莲花的生长环境和多方面形象特征,极力渲染了莲花挺拔绰约的英姿,以及清逸超群、可敬不可侮的风范。文章没有直接写人,但一位清廉正直、独立清高的君子仿佛立于读者眼前。何以如此?其原因正在于作者笔下的莲花显然是君子德性具身化的延伸形态。
接下来,再看如何从儒家人格美育中的刚毅精神解读中学古诗文。
我们以屈原的《离骚》为例。在《离骚》开篇,屈原叙述了自己不同寻常的身世及在象征万象回春的吉时出生,以此来凸显自己富有成就美政的非凡才能。天赋美质与后天修为造就了他卓出的品质,其中最为突出的是他对于国家和百姓的忠诚。先秦时期儒家所推崇的“忠”是指尽己之力去帮助他人,而非后世所谓的对某位君王的愚忠。因此,凭借这种忠诚他敢于指斥楚王昏聩不明、是非不分:“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同样是出于内心的一片赤诚,屈原急切地希望早日有所作为:“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也。”然而,摆在他面前的是各种残酷的现实:楚王的疏远,奸佞的妒忌和无端陷害,以及好友、学生的背叛。屈原的刚正和坚毅性格使他没有选择妥协和逃离,而是与众“丑恶”展开誓死抗争:“宁溘死以流亡”,“伏清白以死直”,“虽体解吾犹未变”,“阽余身而危死”。屈原身上这种“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气概正是儒家刚毅人格美育精神的体现。
最后看如何从儒家人格美育中的平等主体精神解读中学古诗文。
我们以孟子的《齐桓晋文之事》为例。孔子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无论是孔子的人性观点还是后来孟子的性善论、荀子的性恶论,都体现了在人性层面上人是平等的。而孟子之所以力主性善论,其用意在于为人的尊严和价值寻找先验的依据,从而赋予人以道德上的信心。以性善论为基础,孟子在政治上主张“仁政”“王政”,即将人的善性善心尽量发挥出来以治理国家。在《齐桓晋文之事》一文中,齐宣王恰恰在“保民”和施行仁政方面缺乏自信,孟子抓住过往一件“以羊易牛”事例来解除他的顾虑。牛将用以衅钟,齐宣王“不忍其觳觫”,“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在齐宣王的悲悯中,有对牛体缩恐惧的敏感,对其无罪就死的想象,以及“以羊易之”的情感决定。若以理性忖度之,以羊替牛全无道理,因为羊也会恐惧畏缩,也属于无罪就死。然而,“以羊易之”乃因齐宣王“见牛未见羊”。“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道德感受在此成了选择的决定性标准。如此敏锐细微的道德触觉,正是齐宣王行仁政可能性的依据。不过,孟子同时也指出,齐宣王虽然在衅钟之事上作出以羊易牛的善举,但百姓并未由此受益,故而需去除霸权的遮蔽,使其“不忍之心”面向普通百姓,使“黎民不饥不寒”“老者衣帛食肉”。齐宣王若不行王政,决不是由于他“不能”,而是因为他“不为”。如果说无恒产的庶人受生计所迫而难以坚持德行,那么,可以说权倾一方的国君因重重诱惑环绕周身而难以守德。但他们在可以成为君子甚至圣人这一点上是平等的,都不存在“不能”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