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助符号化道具,探究小说多重主题

作者: 赵霞

道具本为戏剧演出或拍摄电影等时所用的设备、器物,很多作家将其借鉴到文学创作中,巧妙地利用道具有助于增强作品的叙事张力、艺术表现力,增强人物形象的丰富性和主旨内涵的深刻性。文学作品中的道具不仅具有物件本身的工具性,还是被赋予精神内核、文化内涵、作者理想、情感倾向的符号。道具的符号化特征使其超越物件的本体意义,具有象征性、隐喻性。符号化的道具本身所具有的“能指”和内在潜藏的“所指”也成为解读作品思想内蕴的切入口。

铅笔盒在《哦,香雪》中出现18次之多,是兼具工具性和符号化的道具。它不仅推动小说情节发展,调节作品的叙事节奏,展现人物形象特征,还象征着不同的文明类型,蕴含着丰富的主旨内涵。通过分析与铅笔盒相关的情节,挖掘这一符号化道具的丰富寓意,有助于从多个角度探究《哦,香雪》丰富复杂的主题。

一、两类铅笔盒的象征义:不同的文明类型

瑞典语言学家索绪尔认为语言是一种符号系统,符号由“能指”和“所指”两部分组成。前者为表达层面,指符号自身;后者侧重于内涵层面,是符号承载的意义或观念。赵毅衡提出符号是“一种携带意义的感知”,是人表情达意所必需的载体。道具的符号化特征使其成为作品情感主旨的载体。作为符号化道具的铅笔盒也具有特定的象征义。《香雪》中共出现三个不同的铅笔盒,第一个是香雪的木制铅笔盒,第二个是香雪同桌的自动泡沫塑料铅笔盒,第三个是矿冶学院女学生的自动铅笔盒。它们大致分为木制铅笔盒和自动铅笔盒两类,象征着不同的社会阶层和文明类型。

木制铅笔盒是当木匠的父亲为香雪考上中学而特意制作的,和自动铅笔盒相比,在台儿沟独一无二的木制铅笔盒却显得原始、笨拙、陈旧。木制铅笔盒的这些特征同台儿沟人的生活和精神状态高度相似。常年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大山中,台儿沟人不仅物质匮乏,精神也闭塞落后,姑娘们“贪婪、专注地仰望着火车”的目光、对旅客们衣着穿戴的好奇都体现了她们与外界的脱节、视野的狭窄。此外,木制铅笔盒是农人的手工产物,象征着原生态、质朴自然的事物,和内心纯净、质朴善良的台儿沟人吻合。尽管贫穷落后,尽管女学生要把铅笔盒赠送给香雪,从没白拿过别人东西的香雪依然把鸡蛋塞到女学生的座位下面;当香雪被火车载走之后,伙伴们在漆黑寒冷的深秋夜晚一直等候香雪归来。在小说中,木制铅笔盒成为贫穷落后、质朴简单的乡村文明的象征物。自动铅笔盒的拥有者是香雪的同学、矿冶学院女学生,她们生活在城镇中。与木制铅笔盒相比,自动铅笔盒更显高级,精巧先进,是工业化的产物,可视为城市文明、现代文明的符号象征。

二、铅笔盒蕴含的多重主题

(一)揭示城乡文明的不对等,呼唤城乡文明平等

木制铅笔盒和自动铅笔盒还象征着农村文明和城市文明对待彼此的态度。自动铅笔盒发出“哒哒”的清脆响声,似乎带着几分自信和骄傲,代表了城市文明的优越感。而木制铅笔盒“在一阵哒哒声中有几分羞涩地畏缩在桌角上”,“羞涩”“畏缩”不仅写出木制铅笔盒卑微的地位,也折射出香雪的自卑羞怯、犹疑惶惑,揭示在城乡关系中,农村文明处于被俯视、被忽视的弱势地位。两类铅笔盒相遇的场景和小说中农村人、城市人对待彼此的态度非常相像。女同学们因为每天吃三顿饭,拥有精致的自动铅笔盒,于是产生了优越感,对香雪冷嘲热讽。“她们的言谈举止,一个眼神,一声轻轻的笑,好像都是为了叫香雪意识到,她是小地方来的,穷地方来的。她们故意一遍又一遍地问她:‘你们那儿一天吃几顿饭?’”她们瞧不起来自穷乡僻壤的香雪,自认为高出香雪一等,就连台儿沟人一天吃两顿的生活习惯也成了笑柄。女同学们明明早就知道“桌角那只小木盒就是香雪的铅笔盒,但她们还是做出吃惊的样子”,表示对乡村物质匮乏、落后的不解和不屑,傲慢地对待乡村文明。不仅如此,“每到这时,香雪的同桌就把自己那只宽大的泡沫塑料铅笔盒摆弄得哒哒乱响”,这种刻意的炫耀宣告城市文明的优越性,也深深地伤害了单纯天真的香雪,动摇了香雪对乡村文明的归属感。

城乡文明的不对等体现在诸多情节中,文中多次提及火车的“冰冷”“无情”。“列车一头扎进黑暗,把她们撇在冰冷的铁轨旁边。很久,她们还能感觉到它那越来越轻的震颤。”久久不肯离开的热情的台儿沟姑娘与冰冷的铁轨形成对比。后来,尽管天气渐冷,天黑渐早,香雪和姐妹们对火车依然满怀热情。“凤娇头上别起了淡粉色的有机玻璃发卡,有些姑娘的辫梢还缠上了夹丝橡皮筋”“她们仿照火车上那些城里姑娘的样子把自己武装起来,整齐地排列在铁路旁,像是等待欢迎远方的贵宾,又像是准备着受检阅”。姑娘们精心地打扮自己,希望旅客看到自己最美丽的一面,她们整齐地列队等候,把等待火车变成了仪式。“检阅”特指高级首长亲临军队或群众队伍面前,举行检验仪式,一般用于上级对下级。台儿沟的姑娘们整齐列队准备接受检阅,既体现出对火车到来的重视,也表现了“乡村屈从于城市,表现出对城市的绝对依赖”[1]。面对姑娘们的热情迎接,火车却“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抱怨着”“表现了少有的冷漠”“车窗全部紧闭着,旅客在黄昏的灯光下喝茶、看报,没有人向窗外瞥一眼”,火车和乘客的冷漠与姑娘们的一往情深形成鲜明对比。作者赋予火车以人的情感,以“叹息”“抱怨”“冷漠”表现出城市人对乡村人真挚情感的忽视,揭示了城乡之间地位的不对等。

(二)表现人们对现代文明的向往以及现代文明对乡村的冲击

小说中的城市文明和农村文明在物质、思想等层面存在巨大差距。台儿沟物资匮乏,少有工业化生产的产品,就连花色繁多的纱巾、能松能紧的尼龙袜、淡粉色的有机玻璃发卡、夹丝橡皮筋、挂面等城市中常见的物品,都是用鸡蛋、核桃等农产品交换的。台儿沟的姑娘们对城市中的新鲜物品充满好奇和渴望,“‘香雪,过来呀,看!’凤娇拉过香雪向一个妇女头上指,她指的是那个妇女头上别着的那一排金圈圈。”“看,还有手表哪,比指甲盖还小哩!”让凤娇惊喜的东西其实就是发箍类的饰品和小巧的手表。小城市随处可见的棕色人造革学生书包也吸引了香雪的目光,车厢里的电扇被姑娘们称为“房顶子上那个大刀片似的”。这些细节既体现了山村的贫穷落后,也表现出山村姑娘对城市文明的渴望。

当伙伴们的关注点集中于衣服、饰品等物质层面的东西时,香雪的关注点大都与知识、文明相关,她“打听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人,打听什么叫‘配乐诗朗诵’(那是她偶然在同桌的一本书上看到的)。有一回她向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打听能自动开关的铅笔盒,还问到它的价钱。”虽然香雪已经拥有一个木制铅笔盒,但城乡文明的巨大差异和不平等让她无法平静。香雪之所以对自动铅笔盒念念不忘,是因为同学们的嘲笑伤害了她的自尊,也蕴含着她对自动铅笔盒所象征的现代文明、城市文明的渴望。在香雪看来,拥有了自动铅笔盒,就可以得到同学的认可,就可以避遭嘲笑。谈及创作目的,铁凝说道:“希望读者从这个平凡的故事里,不仅看到古老山村姑娘质朴、纯真的美好心灵,还能看到他们对新生活真挚的向往和追求,以及为了这种追求,不顾一切所付出的代价。”[2]但是,香雪这一追求城市文明认同的行为却不一定奏效。女同学之所以嘲笑歧视香雪,没有自动铅笔盒只是表层原因,深层原因是台儿沟的偏远封闭、贫穷落后。这种冷嘲热讽也并不会因为香雪拥有了自动铅笔盒而停止。

城市文明在给乡村带来新气象的同时,也冲击着乡村。香雪是一个单纯质朴的女孩,“在她面前,再爱计较的人也会变得慷慨大方”。在用四十个鸡蛋换回自动铅笔盒后,她不知如何向娘交代,内心矛盾纠结,“也许现在应该骗娘吧,……她要告诉娘,这是一个宝盒子,谁用上它,就能一切顺心如意,就能上大学、坐上火车到处跑,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就再也不会被人盘问她们每天吃几顿饭了”。虽然小说没有提及香雪最终如何解释鸡蛋的去向,但从其内心的摇摆纠结中能感受到城市文明对乡村人心理和思想的冲击与震荡。正如评论家陈思和所说:“在时代列车的呼啸声中,这种纯朴迷人的美还能保留多久呢?”[3]

(三)赞美女性独立精神和自我意识的觉醒

换铅笔盒之前,香雪胆小怯弱、羞涩腼腆,“香雪没说话,慌得脸都红了”“香雪平时话不多,胆子又小”“不爱说话是她的天性”。然而为了自动铅笔盒,胆小的香雪在几秒钟内就决定上车,还一个人走了三十多里夜路。在归家的路上,香雪的心理也不断发生变化。刚开始时,她孤单无助、胆小害怕,“她害怕这陌生的西山口,害怕四周黑幽幽的大山,害怕叫人心跳的寂静,当风吹响近处的小树林时,她又害怕小树林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铅笔盒这个“闪闪发光的小盒子”给予香雪战胜胆怯的勇气,她不仅不再害怕,还感受到台儿沟的别样美丽,月亮是明净的,风儿是柔和的,核桃叶是美丽的。哪怕是遇到黑魆魆的隧道,想到怀里的铅笔盒,想到同学们惊羡的目光,香雪勇敢地冲进隧道。最后,香雪取下相传可以“辟邪”的草茎,“举起铅笔盒,迎着对面的人群跑去”。自动铅笔盒见证并促进了香雪由胆小到勇敢,由自卑到自信的转变。

铅笔盒不仅见证了香雪性格的转变、独立精神的形成,还促进了其认知的变化。同学们谈及木制铅笔盒时轻蔑不屑的眼神、询问吃几顿饭时诧异不解的语气,让香雪意识到台儿沟的贫穷。得知“北京话”已经结婚成家时,香雪不仅替凤娇感到委屈,她还进一步意识到,凤娇在爱情上受挫绝不仅仅是个人悲剧,还是整个台儿沟人的悲剧。香雪独自夜归时,发现了家乡新奇的一面,还对台儿沟的未来进行了美好畅想。“那时台儿沟的姑娘不再央求别人,也用不着回答人家的再三盘问。火车上的漂亮小伙子都会求上门来,火车也会停得久一些,也许三分、四分,也许十分、八分。它会向台儿沟打开所有的门窗,要是再碰上今晚这种情况,谁都能从从容容地下车。”香雪意识到台儿沟姑娘们对火车的热情期盼、凤娇的“爱情”悲剧、自己遭受同学奚落的深层原因都与台儿沟的闭塞落后密切相关,只有改变家乡的现状才能赢得平等地位,才能避免类似现象的出现。香雪对家乡的现状和未来进行了审视和思考,她对家乡未来的畅想既彰显自信,也源于对家乡的热爱,体现了香雪“对乡村、对自己的认知从模糊到逐渐清晰,从渴望个人自尊到渴望集体自尊,从渴望改变自身命运到渴望改变乡村命运”[4]。这些变化也意味着她自我意识的觉醒和精神成长。

三、结语

看似不起眼的铅笔盒,展现了香雪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蕴含着多重主旨内涵。铁凝用铅笔盒这一符号化道具讲述故事,赋予其特殊的文化意味,借以表达对社会转型时期文明冲突、个人人生追求等的思考,呈现出深刻的思想性。

注释:

[1]刘云英:《巧抓善解关键词,漫溯文本纵深处——<哦,香雪>的文本细读》,《语文教学与研究》,2021年第9期,第18页。

[2]铁凝:《我愿意发现她们》,《青年文学》,1982年第5期,第43页。

[3]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26页。

[4]李圣宇:《一节以“哦”字的探读串起的课——部级精品课<哦,香雪>品赏》,《语文教学通讯》,2022年第19期,第29页。

(作者单位:北京市八一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