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地、秦人、秦腔:《秦腔》的三个解读维度

作者: 黄小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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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是汉族最古老的戏曲之一,起于西周,源于西府,成熟于秦,唱腔用宽大嗓音,直起直落,深受陕西及西北地区人民的喜爱。贾平凹曾深情地表示“或问:历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经者,历史最汹汹者?曰:秦腔。”[1] 1983年,他写下散文《秦腔》,如今选编在统编高中语文选择性必修下册第二单元。散文中,作者以令人着迷的地方“绝活儿”——秦腔为线索,讲述三秦大地的山川风貌和民情风俗,写出了秦腔与秦人、秦地的紧密联系。因此,可从秦地、秦人、秦腔三个维度,循序渐进地解读作品多层次的意蕴空间,助力学生“理解和借鉴不同民族和地区的文化,拓展文化视野,增强文化自觉”[2]。

一、秦地维度:旷世悠远的秦川风貌

《说文解字》有言:“土生万物,地载万代。”在《秦腔》中,秦川是秦地方言、历史产生的基础,作者以秦川为载体,述说了一段土地、方言和历史交织的故事,字里行间透露着秦地的独特风貌和历史底蕴。

(一)辽阔厚重的地理疆域

疆域是地理学上的概念,指国家或地区管辖的地理范围。《秦腔》交代了西府与东府两大区域的地理轮廓。散文开篇写道“八百里秦川”,界定了地域范围秦川,即陕西关中平原,用“八百里”来形容,表明陕西关中平原的辽阔。“以西安为界”明确这一区域内的核心城市——西安,它既是陕西的省会,也是古代多个王朝的都城。接下来,散文例举了如咸阳、兴平、武功、宝鸡等具有深厚历史底蕴的地区。咸阳曾是秦朝的国都,宝鸡因出土大量青铜器而闻名于世。这些地区大多位于西安的西部或西北部,因而被统称为西府。西府坐拥“两个专区几十个县”,西府不仅地域广阔,而且行政划分上较为复杂,包含了多个县级行政区。

与西府相对应的是东府地区,散文罗列了三原、泾阳、高陵、白水等地,这些地区大致位于西安的东部或东北部,同样拥有悠久的历史。与西府类似,东府地区也被描述为“一个专区几十个县”,其行政划分同样复杂。实际上,这不仅是地理区域的简单划分,还隐含当地人对文化的认同。

(二)高亢响亮的地域方言

方言指语言中与标准语在发音、语法等方面存在差异的地域性语言。《秦腔》以西府人说话的声调、喊话方式和声韵发展为镜头,展现了高亢的秦地方言。

西府人说话的显著特点是“多用去声”,去声是现代汉语声调的一种,声调变化由高到低,因此,西府人的方言听起来更加有力、决断。此外,西府人“一律咬字沉重”,给人深沉、厚重的感觉。凡此种种,以致西府人“对话如吵架一样”,形象的比喻写出了音调变化的频繁、剧烈,外来人听着觉得是在力争某个观点,从而产生“吵架”的错觉。而实际上,这是西府人一贯的对话风格。西府人呼喊远人的方式也与众不同。“前声拖十二分的长,末了方极快地道出内容”,先将声音拉长,形成高亢悠长的呼喊声,最后在快结束时迅速说出要传递的内容,体现西府人交流的独特技巧。随着西府地区声韵的不断发展,西府人在呼喊远人时声音的高低、腔调的急促,都富有节奏感,久而久之演变为唱秦腔的韵律。

(三)古朴久远的地方历史

历史指国家、民族过去的事件和活动的记录。《秦腔》以时间与空间为线,结合视觉与听觉的双重体验,构建了充满历史感的田园场景,使读者进入基于现实而又超越现实的意境,沉浸式感受悠久的秦地历史。

“在黎明或黄昏的时候”,黎明和黄昏都是日与夜交替的时刻,象征时间的流逝与历史的更迭,带有一种朦胧、幽静的美感。“远远看着天幕下一个一个山包隆起的十三个朝代帝王的陵墓”,“山包隆起”实现空间的跳跃,将历史的厚重感具象化,“十三个朝代帝王的陵墓”寓意着秦地见证了西周、秦、西汉、新莽、东汉等十三个王朝的辉煌与沉寂。随后,作者的目光从远处的陵墓转到近处的田埂、荒草,最后落到“那一截一截汉唐时期石碑上的残字”,“汉唐时期”进一步明确了历史背景,“石碑上的残字”作为历史的痕迹,虽然已经模糊不清,但仍然能够引发读者对汉唐盛世的无限遐想。再看听觉上的描写,“窗口里飘出一阵冗长的二胡声,几声雄壮的秦腔叫板”。这里的“冗长”表明二胡声持续的时间之久,秦腔的“雄壮”展现出豪迈、不屈的精神气节,二胡声与秦腔的叫板相结合,诉说着旧事的兴盛衰落。

二、秦人维度:热衷秦戏的生活情态

《秦腔》刻画了两类人物,一类是台上全情投入的演戏者,他们视戏为生命,尽心演绎着每一个角色。另一类则是台下沉浸其中的观戏者,他们以戏为艺术,从中获得生活的乐趣。这两类人物,共同折射出秦人的纯良敦厚,以及热衷秦戏的生活情态。

(一)演戏者:一招一式展风华

演戏者指散文描绘的戏班人员。在古寺庙排戏、演戏的动作、神态和作者的赞叹,显露出戏班人员技艺的高超。排演之初,演员集中到古寺庙,做着“吹,拉,弹,奏,翻,打,念,唱”等动作。“吹胡瞪眼”是演员情感投入、表情丰富的真实写照。在热闹的戏曲排演中,“古寺庙成了古今真乐府,天地大梨园”,此话“出自清末民初京剧名家汪笑侬所题戏台联语”[3],“乐府”和“梨园”是汉唐时期音乐戏曲的重要机构,作者在此借以凸显古寺庙在秦腔表演中的特殊地位,诠释了秦戏的演出效果,同时也从侧面反映出演员演技的高强。

演员以独特的出场方式,展现别样的风采。女演员步伐细碎而轻盈,以后退的方式移动,仿佛能够在水面上漂浮一般,尽显女性角色的柔美和灵动。男演员边走边摇晃帽子上的翎毛,动作娴熟,“一会双摇,一会单摇”,十分灵活。“一边上下飞闪,一边纹丝不动”,形成鲜明的对比,显露出男性角色精湛的技艺和自信的气质。从文中一系列动词和短语中,也能窥见演员技艺的卓越。如“转身”“高扬”“高叫”“声如炸雷”“碾过”,演员猛然转身,头部高昂,发出一个震耳欲聋的高叫,声音之大,如炸雷一般,压迫感强,威力十足,冲击着观众的听觉,带给观众强烈的震感。

此外,文中慧娘和观众的互动场景也彰显了演员的影响力。“慧娘蹲下去了,全场人头也矮下去了半尺”,观众全神贯注地看着,不自觉地也跟着“矮”了下去,仿佛与慧娘的动作产生了共鸣。“慧娘站起来了,全场人的脖子也全拉长了起来”,观众希望清楚地看到慧娘的动作和表情,便也伸长了脖子。观众与演员之间的情感纽带被巧妙地建立起来。

(二)观戏者:一幕一景触心弦

《秦腔》叙写了两类忠实观众——老叟和童稚。无论是排戏,还是演戏,古寺庙总能看到他们的身影,或许在台下的墙根处,或许在树木的枝杈上,他们以另类的方式,共赏台上的悲欢。

第一类是老者,即对秦腔有着深厚感情的老一辈人,代表老一辈对传统文化的坚守。“他们没有力气挤在台下,也没有好眼力看清演员。”“没有力气”和“没有好眼力”两个细节,描绘了老一辈由于身体状况而无法抢占绝佳位置,只能“蹲在戏台两侧的墙根”,以最近的距离“慢慢将秦腔品赏”。老者不仅是在观看演出,更是在用心感受秦腔的意趣。“一声叫板便可以使他们坠入艺术之宫”,进一步强调了老者对秦腔的痴迷。一声叫板,就能让老者沉浸在秦腔之音中,忘却现实的纷扰,享受艺术的熏陶。老者感慨“听了秦腔,酒肉不香”,即听了秦腔之后,对其他世俗享受,如酒、肉,都失去了兴趣,可见老者对秦腔情有独钟。

第二类是孩童,即对秦腔具有浓厚兴趣的年轻一代。他们代表了年轻一代对传统文化的传承。排演时,孩童“趴满窗台”,寥寥数字便勾勒出了孩童对秦腔的好奇。“演员们散了,孩子们还围了火堆弯腰踢腿,学那一招一式”,秦腔活跃在台上,也活跃于孩童心中,夜深人去,孩童仍然围着火堆模仿演员的动作,足见孩童对秦腔的喜爱。演出时,脾性大一点的孩童攀爬到戏场周围的树木上,“一个枝杈一个人”“占领了所有的高空”,行文至此,一股纯真可爱的气息扑面而来。沉醉时,孩童“双手鼓掌竟从树杈上掉下来”。“鼓掌”说明秦戏的精彩,对孩童的吸引力之强,“竟”字,写出了孩童过于兴奋,忘却身居高树,不小心从树杈上掉下来的搞笑情形,映照出孩童观看秦戏演出的专注。

三、秦腔维度:韵味深厚的文化内蕴

《秦腔》这一散文的多层意蕴不但体现在秦地、秦人等方面,还体现在秦腔上。作者通过地位、情绪价值和文化传承三方面展示秦腔的文化内蕴。

(一)不可动摇的神圣地位

秦腔作为一种待客方式和社交礼仪,在秦人生活中具有神圣地位。“凡是到这些村庄去下乡,到这些人家去做客,他们最高级的接待是陪着看一场秦腔。”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待客之道往往体现了主人对客人的热情和尊重,而“陪着看一场秦腔”作为最高级的接待方式,说明秦腔不仅被视为一种艺术享受,更是一种重要的社交礼仪。这种社交礼仪展现了秦人的热情好客,投射出秦人对秦腔的自豪和认同。

秦腔在秦地的神圣地位还体现在,与秦腔名角有关的人会自然而然地获得优待[4]。“他们一生中最崇敬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国家领导人,一是当地的秦腔名角。”当地的秦腔名角可以像国家领导人一样,获得民众最大的崇敬。这种崇敬在生活中转化为对其家人的实际关照。如在商店买油不必排队、进饭馆吃饭有座位、路上挡车时司机会停车。这些优待既是对名角个人成就的认可,也是对秦腔的推崇。相反,有人侮辱秦腔时,秦人会表现出强烈的愤怒和不满,甚至不惜争死争活地与人理论,乃至大打出手。在秦人看来,侮辱秦腔就是侮辱他们的文化,是不可容忍的,务必坚决维护秦腔的尊严。显然,秦腔的神圣地位是不可动摇的。

(二)无与伦比的情绪价值

秦腔以其高昂激越的唱腔与深重豪放的旋律,深深扎根于秦人的血脉中,成为秦人喜怒哀乐最直接的情感抒发。无论是欢庆时的放声高唱,还是悲怆时的低吟浅唱,都为秦人提供了无限情绪价值。“高兴了,唱‘快板’,高兴得像被烈性炸药炸了一样,要把整个身心粉碎在天空!”快板节奏明快、旋律激昂,能迅速点燃人们的情绪,让人置身于极致的欢愉中,身心都得以极大放松。“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肠的唱腔却表现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来。”慢板以其深重豪放的旋律,释放秦人内心的痛楚,成为宣泄情感的媒介,给予人在困境中坚持希望的美。这种美“给了别人享受,也熨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皱纹。”换言之,秦腔一方面能够赋予他人美的享受;另一方面,对于秦腔演唱者而言,演唱过程就是自我疗愈的过程,可将内心的愁苦转化为音乐表达出来。

散文结尾提到,“只有这秦腔,也只能有这秦腔,八百里秦川的劳作农民只有也只能有这秦腔使他们喜怒哀乐”,“只有”“也只能有”“只有也只能有”,强调秦腔的独特性和不可替代性。在八百里秦川这片土地上,没有其他艺术形式能够取代秦腔在秦人心中的地位。无论是喜悦还是悲伤,愤怒还是哀愁,秦腔都能以其表现力,触动秦人的心灵。对于八百里秦川的劳作农民而言,秦腔不仅仅是娱乐方式,更是精神的寄托和情感的宣泄。

(三)万古流芳的文化传承

在西府,秦腔普及程度高,覆盖面广。“他们教育自己的子女……而是一字一板传授着秦腔”,秦人自幼以一字一板的方式学习秦腔,虽然目不识丁,却能“一整本一整本背诵剧本”,代代相传。因此,秦腔不受年龄和性别的限制,“老一辈的能唱,小一辈的能唱,男的能唱,女的能唱”,人群普及率极高。“我曾在西府走动了两个秋冬,所到之处,村村有戏班,人人会清唱。”作者在西府观察了两个秋冬,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秦腔文化的浓厚氛围,每个村庄都有戏班,每个人都能哼唱几句秦腔,秦腔文化几乎成为了西府地区人们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有限的资源中,秦人倾尽所能,修筑戏台,让秦腔有所依存。“戏台是全村人共同的事业”“少吃少穿也要筹资积款”,戏台承载着全村人的共同愿景,即使牺牲个人物质享受,也要筹集资金建设戏台。秦人不仅关注资金的筹集,还注重材料的选择和工匠的技艺。“买上好的木石,请高强的工匠来修筑”,尽管秦人生活简朴,节衣缩食,却购买上等木石原料,聘请手艺高深的工匠,精心打造戏台。“村子富不富,就比这戏台阔不阔”,以夸张的手法,将戏台的阔气程度与村子的富裕程度联系起来,一个经济雄厚的村子,有更多的财力和物力投入到戏台的建设。从戏台的建设,能够看出一个村子的经济情况,看出村民对戏台和秦腔的重视程度。

作为地域文化色彩鲜明的作品,《秦腔》在主题上较为丰富,既有对八百里秦地山川风貌的含蓄赞美,又有对秦人热爱秦腔、热爱生活的深情描绘,还有对秦腔文化深厚内蕴的高声歌颂,或深或浅地构筑了多层次多维度的意蕴空间,令读者沉浸其中。其隽永多义的主题内涵、一线串珠的行文结构、朴实自然的语言风格,值得细读品味,闪耀着美文的光芒。

注释:

[1]贾平凹:《贾平凹散文自选集》,漓江出版社,1987年,第178页。

[2]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制定:《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5页。

[3]杨晓同:《散文<秦腔>中的三重“声音”》,《中学语文教学》,2023年第2期,第57页。

[4]蔡小云:《贾平凹散文<秦腔>的原生态写作》,《语文教学与研究》,2022年第2期,第25页。

(作者单位: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