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庆贺元日诗文中的节俗文化与情感态度

作者: 詹淑然

魏晋南北朝时期,每逢元日,宫中多设宴朝会,百官拜贺,如此隆盛的场面朝臣会作文庆贺,亦可以对某些与元日有关的政事如改正朔进行商议和发表看法。以庆贺元日为主题的诗文描写了饮椒酒、食五辛盘等节俗。现结合史籍记载,对此时期庆贺元日的诗文作品进行梳理分析,可以更全面地了解当时元日的节俗文化。有些赋作诗文在描写元日宴会、祭祀等场面之外,还会对帝王歌功颂德,既表达了元日到来的欣喜,又可以歌咏升平、彰显才华,以期获得帝王的青睐。

元日是正月初一,标志着新年伊始。不是现在的公历一月一日,而是夏历正月一日,又称为“元正”“元旦”“三元”或“三正”。元日当天,宫廷内部有君臣集宴之乐,朝臣、文人均作诗赋来庆贺与描述这一隆重景象。宫廷内外秉承历代节俗,不论是君臣还是百姓,都会饮用带有元日特色的酒食,寄托对新年的期盼。史籍中对元日节俗的记载已成体系,公文与诗赋等文学作品中同样也再现了元日节俗。将文史结合分析,可以更全面地认识魏晋南北朝的元日节俗,我们也可以通过此类诗文作品了解作者或单纯、或丰富的情感。

元日朝会集宴之乐

根据史书记载,元日朝会宴集历代相承。《礼志》:“汉仪有正会礼,正旦,夜漏未尽七刻,钟鸣受贺,公侯以下执贽夹庭,二千石以上升殿称万岁,然后作乐宴飨。魏武帝都邺,正会文昌殿,用汉仪,又设百华灯。”《隋书·礼仪志》曰,“梁元会之礼,未明,庭燎设,文物充庭”“陈制,先元会十日”“后齐元日,中宫朝会,陈乐,皇后袆衣乘舆……御酒食赐爵,并如外朝会”。

元日当天,宫廷内设朝会筵席,集宴场面热闹非凡。文武百官聚集一堂,有才之士纷纷作文庆贺,借机施展才华,为宴会增添了几分文墨气息。有的文章歌功颂德,意味浓厚,使帝王愉悦欣喜、赞叹不绝。

如魏曹植《元会诗》:“初岁元祚,吉日惟良;乃为嘉会,燕此高堂。尊卑列叙、典而有章。衣裳鲜洁,黼黻玄黄;清酤盈爵,中坐腾光。珍膳杂沓,充溢圆方。笙磐既设,筝瑟俱张。悲歌厉响,咀嚼清商。俯视文轩,仰瞻华梁;愿保兹善,千载为常。欢笑尽娱,乐哉未央;皇室荣贵,寿若东王。”

诗歌开宗明义,点明时间、地点。今逢吉时元日,得君主宴赏,汇聚都邺文昌殿高堂,举行嘉会。而后详细描绘了热闹的元会场面,具体到来访宾客华丽多姿的服饰、华贵的建筑宫殿、陈列丰富的美酒佳肴,音乐响集,筝瑟齐鸣,歌舞升平,欢乐的气氛充满宫宇。文末歌咏并祝愿皇室荣贵、万寿无疆。曹植用字必工,笔墨挥洒之处,尽是绮丽而不繁杂的辞藻,四言句式,典雅端庄,具体生动地描摹了宴集场面。句式整饬,对仗工整,毫无烦冗之嫌。在细致描绘宴会画面之后,引出了对王室的歌咏祝愿,衔接自然融洽。在飞扬美妙的文辞中,人们可体会到元日宴会的热闹场面,与对皇帝的歌咏祝愿。

同样描述元日宴会盛大场面的还有晋王沈的《正会赋》:“伊月正之元吉兮,应三统之中灵;顺天地以交泰,协太蔟之玄精。荷介祉于上帝兮,祚圣皇以永贞;华幄映于飞云兮,朱幕张于前庭,絙青帷于两阶,象紫极之峥嵘。曜五旗于东序兮,表雄虹而为旌;备六代之象舞兮,厘箫韶于九成。晞玄夜以司晨兮,望庭燎之高炀;壮甲士之星罗兮,伟干戚之飘扬。胪人肃其齐列,九宾穆以成行;齐八荒于蕃服兮,咸稽首以来王。”与曹植的写作思路类似,赋作开篇言今日为正月吉日,有三统交泰之灵杰。至“华幄”视线突转,由天地神灵转入皇室宫廷,华丽的帷帐与飞云相映,朱红布幕铺设在前庭,宫廷装饰与天相接,可见其空间广阔。而后继续描写旌旗等色彩艳丽的装饰,象舞箫韶合奏、丝竹雅乐齐鸣的场景,尽显宫殿的华丽。宴会由玄夜至破晓,来往宾客通宵达旦,彻夜狂欢。而后描述天上星罗棋布、兵器和旌旗交织、朝中文武百官与四海邦国行列齐整拜贺帝王,一齐庆贺元日的景象。庆贺的群体范围较曹植有所扩大,更凸显庆贺氛围之浓烈。此文前半部分用奇章秀句描写元会之景与宴集的热闹声势。末句曹植直接赞美祝愿君主,王沈则借群臣百官与邦国的拜贺侧面表达对帝王统摄四方的歌颂。二者殊途同归,都庆贺了元会欣喜,且在文末转为表达歌咏升平,这种情感的转化不着痕迹,巧妙自然。

傅玄《元日朝会赋》也对元会盛况进行了描写:

仰二皇之文象,咏帝德乎上系。考夏后之遗训,综殷周之典制。采秦汉之旧仪,定元正之嘉会。于是先期戒事,众官允敕。万国咸亨,各以其职。翼翼京邑,巍巍紫极。前三朝之夜中,庭燎晃以舒光,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俯而察之,如亢烛龙而照玄方。仰而观焉,若披丹霞而鉴九阳。阊阖辟,天门开。坐太极之正殿,严嵯峨以崔嵬。……乘羽盖之葳蕤。相者从容,俟次而入。济济洋洋,肃肃习习。就位重列,面席而立。胪人齐列,宾礼九重,群后德让,海外来同。束帛戋戋,羔雁邕邕。献贽奉璋,人肃其容。六钟隐其骇奋,鼓吹作乎云中。流苏粲粲,华盖重阴。羽林虎旅,长戟掺。是时天子盛服晨兴,坐武帐,凭玉几,正南面以听朝,平权衡乎砥矢。群司百辟,井阼纳觞。皇恩下降,休气上翔,礼毕飨宴,进止有章。六乐递奏,磬管铿锵,渊渊鼓钟,嘒嘒笙簧。搏拊琴瑟,以咏先皇,雅歌内畼,颂声外扬。

此赋篇幅长,内容丰富。傅玄先追溯历代帝王功德,言今举行元日之会是依循夏、殷周及秦汉的旧仪典制而来。接着用华词翰藻描述元会场面:身着华服锦衣的朝臣来京朝会拜贺,帝王宫殿巍峨壮观,场面声势浩大;庭内燎火旺盛,正殿高峻,厅堂敞亮,玉阶美艳,车盖华贵,足见宫廷装饰的华丽;百官将士依次入殿,立于殿前,四海人士都前来拜贺;到访宾客纷纷献礼,鼓乐齐鸣,响彻云霄;天子着盛服,朝正南面听政,礼毕飨宴群臣宾客,乐舞升平,好不热闹。傅玄将个人所见皆详尽记录,才藻艳逸,精研声律,用四六整饬结合的句式翔实地描述了元日宴会的隆盛典雅场面,凸显了王室的奢华尊贵。除此之外,傅玄还写了“仰二皇之文象,咏帝德乎上系”“皇恩下降,休气上翔”“以咏先皇”“颂声外扬”等词句,歌颂先帝及君主。较之其用来描摹宫饰百官的词句,略显直白,但“恩”“德颂”等词,已能体会其润色鸿业的情感态度。

由上可见,魏晋南北朝时期,臣子、文人所作的庆贺元日宴会的诗赋再现了元日朝会的盛况,而在描写宴会盛大场面的同时,还有歌咏升平的用意。我们可从这些诗赋作品中窥见当时的热闹场面,了解作者丰富的情感内涵。

元日的酒食文化

元日到来,宫廷内外皆会庆贺。百姓对元日的庆贺多体现在饮酒食等节俗上。魏晋南北朝时期,诗词文赋中对饮食等元日节俗的描写贴近生活。魏晋南北朝时期有元日饮椒柏酒之习。庚信在诗中写道:“正旦辟恶酒。新年长命杯。柏叶随铭至。椒花逐颂来。流星向椀落。浮蚁对春开。成都已救火。蜀使何时回。”诗中提到的辟恶酒即椒柏酒,是椒叶酒和柏叶酒的统称。庾肩吾《岁尽应令》诗云:“岁序已云殚,春心不自安。聊开柏叶酒,试奠五辛盘。金薄图神燕,朱泥却鬼丸。梅花应可折,倩为雪中看。”其中柏叶酒为柏叶浸制的酒。元日饮此酒,有避邪怪之意。

元日饮椒柏酒的习俗始于汉代,唐宋以后也一直沿袭,崔蹇《四民月令·正月》:“各上椒酒于其家长,称觞举寿,欣欣如也。”关于椒柏酒的记载,还有“岁首祝椒酒而饮之,以椒性芬香,又堪为药……”以花椒浸泡的椒酒有浓醇的芬香和辟邪延寿的寓意。元日当天向家长敬椒柏酒,以示祝寿﹑拜贺、辟疫疠与一切不正之气的寓意,庾信在诗歌中直称“辟恶酒”以示辟邪之用,言其“新年长命”“逐颂”显祝寿拜贺之意。饮椒柏酒还有长幼顺序,“正月饮酒先小者。以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与酒”。年纪小者因元日到来长大一岁,所以先敬酒;而年长老者因为新年到来失却一岁,故后敬酒。

元日饮食文化中,还有食五辛盘的习俗。庾肩吾《岁尽应令》中提到“试奠五辛盘”。五辛盘指装有大蒜、小蒜、韭菜、芸薹、胡荽五样食物的食盘。“长幼悉正衣冠,以次拜贺……下五辛盘”就是在说元日食五辛盘之事。日常生活中,这五种材料皆可用于煮食烹饪,而古人注重养生之学,食用这些辛辣的材料可以达到顺通五脏的功效。对此,周处《风土记》记载:“元日造五辛盘,正元日五熏炼形。”《庄子》中也有论及:“春曰饮酒茹葱,以通五脏也。”

元日献椒花也值得一窥。晋刘臻妻《元日献椒花颂》:“璇穹周回,三朔肇建;青阳散辉,澄景载涣。美哉灵花,爰采爰献;圣容映之,永寿于万。”这一颂诗反映了元日献椒花的习俗。诗歌先借用星宿变动,点明元日之时;而后描述澄净明亮的景象,赞扬椒花灵艳美丽,于是采之献圣上。文末借献花之机,言人面椒花相映,夸赞君主圣容,祝愿皇帝万寿无疆。刘氏作此诗的主要目的还是歌颂君主,其歌咏升平的意味明显。

魏晋南北朝时期,元日还有饮屠苏酒、食胶牙饧、贴画悬苇等习俗,如《荆楚岁时记》中提到,“进屠苏酒、胶牙饧”“三元之日,贴画鸡户上,悬苇索于其上,插符其傍,百鬼畏之”。这些习俗的主要目的也是趋避邪气或养生益寿。文坛对此少有专门作诗文者,故暂且不论。

改正朔之仪

与元日息息相关之政事为改正朔。改正朔指新王朝政权建立之后重新确定一年的正月初一是哪一天。“正”代表的是正月,“朔”即每个月的初一。故此处予以简述。君主改正朔往往和易服色关联,易服色并非简单地改变衣服的颜色,而是指制订新的服饰制度。历朝历代都会制定专门的服饰制度,详细规定群臣妃嫔与百姓衣冠服饰的款式、颜色、图纹装饰。改易时历与服饰规制都属于变革历法的一部分,与民众密切相关,正如《礼记·大传》载:“立权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异器械,别衣服,此其所得与民变革者也。”历法问题是人们政治认知体系中十分重要的部分,历代君主都对正朔时间的定制非常重视且不断地加以变更,以革故鼎新,达到政治统一、稳定民心的目的。如此重要的大事,一般都由史官记录,也有臣子用公文呈现给君主以示新观点的。我们可从这些公文中探知当时改正朔、易服色的相关礼俗规制。

《汉书·律历志》载百官进文曰:“帝王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明受命于天也。……今二代之统绝而不序矣,唯陛下发圣德,宣考天地四时之极,则顺阴阳以定大明之制,为万世则。”此事记于元封七年(公元前104),当时朝中对是否改正朔有争论,御史大夫与博士议后上奏,表明改正朔、易服色是明受天命的“三统之制”,前圣纷纷相袭,如今君主也应循此而做。

也有对改正朔与易服色持不同看法的。太始元年(公元前96),傅玄在《正朔服色议》提到:“帝王受命,应历禅代,则不改正朔,遭变征伐则改之,舜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无改正之文;唐虞正朔皆同,明矣。至殷周革命乃改。魏受汉禅,亦已不改,至于服色,皆从其本。唯节幡用黄。大晋以金德王天下,顺五行三统之序矣。”傅玄追溯唐尧舜的正朔日,并梳理殷周革新改正朔、魏因受汉禅而不改正朔与服色的历史,上言西晋应按照五行相生之说延续魏制,沿用前代的正朔、服色。这是为了强调西晋王朝与前代之间的继承关系,突出“禅让”的合法性。

由上分析,曹植等才华横溢的文人淋漓挥洒,用优美的隶事声律和纤密丽辞,在四四六结合的句式中构绘了一幅幅隆盛的元日宴会画面,文采飞扬,奇文可赏。人们身着华丽的服饰,拜贺之喜与欢庆热闹的场景再现在今人眼前,对君王的歌咏之情感亦饱含其间;在庾肩吾等满富烟火气息的诗歌中重现了元日饮食饮酒与献椒花等节俗文化。改正朔与元日具体时间的规定密切相关,对带有重要政治意义的改正朔仪,傅玄等文官都严谨地依循历史发表自己的看法,文辞质朴,表述严密。因此,虽时隔多年,但这些优美的文学作品与公文条目被传抄记录,使今天的人们也能了解到当时元日的节俗文化与作者的情感。而魏晋南北朝时期,举国上下都十分重视元日、冬至等大型节日,这对节庆文化稍显淡化的现代社会具有很大的借鉴意义。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