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卖花担上看桃李”
作者: 魏邦良钱锺书致宋淇信中谈及叶嘉莹:“叶嘉莹女士曾过两次,并蒙以《迦陵论词集》相赠,又以《评王静安论〈红楼梦〉》抽印本等为媵。颇读书,亦尚有literary sense;终恨‘卖花担上看桃李’,只须以其集中‘论常州派’一篇及王论《红楼梦》一篇与《也是集》中79—83页、117—122页相较,便见老朽之学究根柢、直凑单微、数千言胜于其数万言也。其引西书,则显未读叔本华原著,遑于其他,其于引T. S. Eliot、Empson,皆近乎扯淡,虽半辈子在美洲,而于西学亦殊浅尝也。欧美中青年学人来讲学者,亦似于本国经典未尝读过,只从其教授讲义中道听途说,误谬时出;旧宣统老师Johnston尝云,与胡适之谈,知其实未看过康德。今则此风普遍,亦于中国学者之实未看过杜甫、韩愈等而高谈唐代文学也。”
所谓“卖花担上看桃李”,是说在“卖花担上”看桃李花,不及在枝头看桃李花。和枝头上的桃李花相比,卖花担上的桃李花已失去生气。魏了翁《答周监酒》:“见得向来多看先儒解说,不如一一从圣经看来。盖不到地头亲自涉历一番,终是见得不真。来书乃谓‘只须祖述朱文公’,朱文公诸书读之久矣,正缘不欲于卖花担上看桃李,须树头枝底,方见活精神也。”这段话的寓意是,读书要读原典,不能只读后人的选本或后人对原典的评述。
钱锺书在文中多次批评“担上看花”的读书习惯,就连名家也不放过。如:
“苏辙之解《老子》,旁通竺乾,严复之评《老子》,远征欧罗;虽于二西之书,皆如卖花担头之看桃李,要欲登楼四望,出门一笑。”这自然是批评苏辙与严复评论《老子》时虽能旁征博引,但对《老子》这部原典却没有细读。尽管如此,钱锺书认为,苏辙与严复比其他学者还是强许多:“后贤论释,经眼无多,似于二子,尚难为役。”
在钱锺书眼中,苏曼殊也有此病:“盖于西方诗家,只如卖花担上看桃李尔。”另外,钱锺书还向一位朋友说,如果王国维读叔本华,是不会以叔本华的理论评《红楼梦》的。言下之意,王国维读叔本华也是“担上看花”。
钱锺书也以这句话自警:“读Wm rose,A Book of Modern German Lyric Verse,甚有佳篇,异乎常选,安得求诸家全集讽咏之,免于卖花担上桃李哉!”
张文江二十出头时写了篇关于《谈艺录》的评论,钱锺书阅后立即给他写了信。因为张文江在这篇文章中直接引用苏格拉底的话阐释了“围城”这个比喻。
“围城”这个比喻在《围城》中出现两次,一次是把婚姻比喻成“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则想逃出来”;一处是把婚姻比喻成“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而张文江则指出,“围城”的基本思想来自第欧根尼·拉尔修《著名哲学家列传》引述苏格拉底“你还是结婚吧,你还是不结婚吧”的反复辩论。钱锺书在信中引用了张文江的说法,指点他说,看经典第一手的认识比博览博士论文来得实惠,“近人的学术著作(包括我的在内)不必多看”,并赠年轻的张文江两句古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张文江在后来的文章里说:“这些话当时给了我极大的启发,至今仍然感受到其中的教益。”
钱锺书批评叶嘉莹“担上看花”,显然不是挑剔,而是苦口之良药。
《谈艺录》补订本引言有这么一段话:“乃稍删润原书,存为上编,而逐处订益之,补为下编;上下编册之相辅,即早晚心力之相形也。僧肇《物不迁论》记梵志白首归乡,语其邻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兹则犹昔书、非昔书也,倘复非昔书、犹昔书乎!”
为帮助我们理解“犹昔非昔”,钱锺书引用了以下文句。古希腊哲人说:“重涉已异旧水,水丧故我;我是昔人而非昔人,水是此河而非此河。”刘禹锡有诗句云:“因思夫冉冉之光,浑浑之轮。时而言,有初、中、后之分;日而言,有今、昨、明之称;身而言,有幼、壮、艾之期。乃至一謦咳、一弹指中际皆具,何必求三生以异身耶?”柳宗元诗句云:“坐来念念非昔人。”邵雍《寄曹州李审言龙图》云:“向日所云‘我’,如今却是‘伊’;不知今日我,又是后来谁?”
钱锺书评曰,以上诗句是对“薪尽火传”“无日不异”“犹昔非昔”的最好诠释。理解了“吾犹昔人,非昔人也”,也就明白《谈艺录》补订本何以“犹昔书”又“非昔书”了。
所谓“非昔书”,说明作者对艺术上的许多问题有了新认识、新发现,所以作了补订。按张文江的理解,《谈艺录》补订之前,“它和作者的其他著作是不相通的,至少在作者的主观意愿上是不相通的,故后来论文有作,未尝稍及此书。但是补订之后,《谈艺录》不仅本身大见厚实,而且其位置已从《管锥编》之前转到《管锥编》之后,贯通之势形成了”,故此“谈艺录”已非昔“谈艺录”;但就作者在艺术领域孜孜矻矻、不倦探索方面而言,《谈艺录》补订本与以前的《谈艺录》并无不同,如张文江所云:“这里有着深刻的自我批评精神。作者由早年的《谈艺录》到达晚年的《管锥编》,又从《管锥编》到达《谈艺录》补订本,这种深刻的自我批评是不断上出的动力。”故此“谈艺录”依旧是昔“谈艺录”。
姜亮夫曾就读于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在龚道耕、林思进两位老师指导下研读《诗经》《尚书》《左传》《荀子》《史记》《汉书》《说文解字》《广韵》。龚先生对姜亮夫说,读这些书就好似唱戏的吊嗓子,练武功。林先生则指出,做诗万不可从读诗话入手,读史万不可从读史论入手:“某日余侍先生于霜柑阁,询余近读何书,因敬报读《文史通义》,但多不了了。先生笑曰:‘读不懂是应当的。此类书如某某诗话、词话、史论、经论等等,作者可能是一生心血;而读者如君辈,则不过助谈资而已。未读历朝正史,如何能读《文史通义》?未读工部全集,如何能读诸论杜诗之作?论史论文在学识已深湛者,可能得所启迪;君辈读此等书,则一生无成矣。’”
姜亮夫告诉弟子傅杰,林先生这番话他一生奉为圭臬。后来傅杰在章太炎文中读到“学无绳尺,鲜不眯乱,徒知派别,又不足与于深造自得者”,觉得章氏这番话与林先生的话都是真知灼见,值得牢记。傅杰认为,对于有志钻研文史者,林先生对姜亮夫说的那番话就是当头棒喝。
“读史万不可从读史论入手”,换句话说,就是不能“卖花担上看桃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