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情合一”的当代文化观察

作者: 刘芃

继《日子疯长》和《满世界》之后,龚曙光推出了第三本散文集《样范》。这是一本记人散文集,选取韩少功、张炜、黄永玉、锺叔河、何立伟、残雪、蔡测海、唐浩明、盛和煜、蔡皋、宋遂良、孙健忠、水运宪、邹建平十四个人物为写作对象,从他们的作品写到人品,从个人写到时代,又从时代返归于个人,追求真诚与自由的散文精神,同时兼顾了文化散文的学理性,呈现出驳杂但不失厚重的文化品格。

长沙话说“样范”,有“样子”“派头”“风度”的意思,是一种为人处世的做派和气度。作者取“样范”一词为书名,意在写出文学艺术大家们灵魂和作品的深层格调,一种逸出于传统价值判断体系的作为人的独特生命韵致。

《样范》所写的十四个人物,在当代文艺史尤其是湖湘文化发展史上都具有重要地位。除了作家张炜是山东人,其余十三位都是湖南人。他们与作者的交往有的贯穿一生,有的只有几面之缘;有的是良师益友,有的是人生知己,有的因社会文化活动而结识。这一批活跃在文艺圈的湖南名人,从出版、绘画、文学、影视等多个领域,共同绘就了湖湘文化的锦绣华章。

对于书中涉及的名人名家,龚曙光说:“我的关注和敬意,一直不在他们如何合力顶起这个时代,而在他们如何在时代的漩涡里,自我定立和自我成就。”这里谈到时代和自我两个向度,也暗示了文本兼具审智与抒情特征。

郁达夫在《文学上的智的价值》一文中指出:“我们所说的智的价值,是当读过一册书或一首诗以后,心里所感到的一种目的意识,能使我们的精神生活更丰富和扩大起来的那一种文学上的效用。”孙绍振先生认为,审智散文“并不拒绝感性,又不完全依赖于感情,诉诸于智性,又不同于纯粹的智性抽象”。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以鲁迅、周作人、林语堂等为代表的作家通过杂文、漫笔等形式寻找智性表达,可以说是文化散文的发轫。到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学者散文、文化散文兴起,这一类散文更强调对时代征候的把握和判断,思想容量大、信息含量高、哲思意味强,显示出知识分子关注现实问题、参与文化交流的新趋向。从这个角度而言,《样范》是一部述评式文化散文集,夹叙夹议,半描摹半阐述,半评点半抒情,类似散文但比散文刚,近于杂文又比杂文柔,综合性较强,即所谓“智情合致”,也可称为“智情合一”。

全书从人物的交往切入,不少分析和解读围绕着作品和人品说开。譬如作者评黄永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慢镜头似的叙事,如同普鲁斯特,让你看到时光流淌的样子”;唐浩明“修品性而不废事功,守立场而不任意气,怀古风而不拒时变,洞世事而不从俗流,避祸患而不损气节,秉天赋而不弃勤奋”。又如,作者认为韩少功“外圆于人,内方于文,其思维之刃如一束激光,能洞穿诸多思想难题,在另一方面,他又内方于行,外圆于识,对那些结论似乎又一直充满着自我质疑、自我诘问”,而蔡皋则“将自己活成一个自主、自由的自然而然之人”。在龚曙光看来,中国如何走向未来,取决于中国如何走向世界,他断言锺叔河是一个“具有时代标记的公共文化话题”,《走向世界丛书》“将鸦片战争之后半个世纪中国人走向世界的文字记录编辑整理,将那段悲痛时光中国人忍辱负重走向世界的坚韧毅力、坎坷心路展示出来,为当时的改革开放提供了一种丰沛原真的精神参照,同时也为中国近代史、外交史、教育史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和素材”。

文学即人学,终究要回归到人本身。龚曙光不仅谈论作品,还坚定地竖起人文精神的旗帜,通过对生命本身的思考,直面人生的真实,勾勒出一个个鲜活独特的生命个体。他说“少功到哪里,都会众星捧月被人抬着,但他总是自己从轿子上溜下来”。“从轿子上溜下来”,是韩少功的个人自觉,也是《样范》一书中名人大家们的集体自觉。《样范》注重对人物本体价值的发现,敏锐地捕捉到人物行为、性格或者内在精神的反差,写出一种切换、一种撕裂。譬如,人们想象何立伟是一个守旧的落寞文人,实际上“他掏稿费买了辆锃亮的摩托,早早晚晚在大街小巷拉风飙行,一帮狐朋狗友,追在车后大呼小叫”,通过将人群喧嚣中的他和沉静独处时的他做对比,作者发掘出人物性格热闹中隐藏的冷傲和孤寂。又如,残雪说话快人快语、直接明了,“看她的小说,迂回铺陈、摇曳多姿,但只要一开口说事,她便一劈两块柴,绝不模棱两可似是而非”,“一劈两块柴”的形容不可谓不精妙。而对于水运宪,作者注意到了他的一体两面——既有“匪”的彪悍狂狷,又有“侠”的道义和豪迈,他可以浮沉于商海西装革履水起风生,也能蛰身书房潜心创作,他“抢占一个个山头,追捕一头头猎物,却永远不占山为王”。

阅历和视野决定了龚曙光的行文风格偏于严肃理性,但他始终向往文字的柔和、纯净与深情,有意保持为人的可爱和为文的轻巧,写人议事中时常夹杂着对景物的勾画,如“汨罗江从原野和丘陵中穿过,并不浩荡,却澄碧、蜿蜒,泛着肃穆的光。在白的芦花、绿的菖蒲、黄的芰荷和深褐色的田地间,显得秀丽而庄朴,灵性而滞重”。这样的描写清新朴素,着墨不多,但烘托出油画般的氛围感,读来令人舒泰、安宁。

作者与所写人物之间也大多是彼此看重的,因而文本始终流淌着一种赤诚和热切。与锺叔河先生别过时,书中这样写道:“先生起身送我,立在门边显得苍劲伟岸,仿佛一尊披甲执戟的青铜骑士。那身经百战的坚毅,云淡风轻的气概,让你觉得,世间没什么可以将其打倒。”“苍劲伟岸”“披甲执戟”“骑士”等词汇本身就刚强有力,将它们密集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语段,不难看出作者内心喷薄的深情乃至激情。这一特点还突出体现在《历史荒原上的歌哭者》一篇。这篇文章的感性程度比其他篇章更甚,作者将更多的私人情感投射其中。文章从张炜《古船》创作研讨会展开,回溯两人跨越几十年的相知相惜。龚曙光认为张炜独具“目空古今、自信挥洒、执拗倔强的少年气质”,张炜则称赞他“从文本中读出作家的生命状态”。龚曙光关注张炜的作品,更关注他的生命状态和精神世界,对他的每一本书、每一次生命表达,都饱含着一种带有怜爱的惊叹和赞美。无论是相识结缘的《古船》,还是后来的《九月寓言》《你在高原》《艾约堡秘史》,作者对张炜的作品评价都非常高,总是透过文字和人物形象看到生命最本真的发生轨迹以及蕴含其中的精神突围。“张炜是一位历史荒原上的歌哭者,他是永远迎着朝阳奔跑的青葱少年,是永远面朝夕阳忏悔的思想者”,文中反复出现“少年”一词——少年气质、少年帅气、青葱少年。类似的表达也出现在其他篇目中,如编剧家盛和煜一说戏便褪去了所有的谦虚和矜持,“说之唱之,舞之蹈之,一身头戴紫金冠身披黄金甲的少年帅气”。曾是少年,仍是少年。一定程度上,《样范》也是一场激扬着少年意气和青春梦想的心灵自白。

在过去几十年的求学、经商、出版和写作的历程中,龚曙光深度参与了诸多文化盛事,见证了时代发展下人的生存际遇和精神世界的变迁。写出文化风尚中“主角”们的成就、荣耀和骄傲,为人们走近一个时代、了解一个时代的内里,提供了重要切口。写出他们的得意与失意、狂欢与孤独、欣喜与落寞,写出他们少为人知的“背面”,为我们触达真实探寻了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