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是念旧的一代”
作者: 姚法臣“我们是念旧的一代”
周围嘈杂的声音像海潮一样退去,一只灰喜鹊隔着玻璃大窗寂然地飞走了。有人说过,雨天是读书天。我已经在海边一家酒店的“SEE SEA”咖啡吧,读写了一段时间。秋雨是寂寞的,书籍比秋雨寂寞上百倍。今日读的是《行走的书话》(沈胜衣著,海豚出版社2017年版)。
沈兄在自序中引述自己在《行旅花木》扉页上给朋友的题词:“人生亦一场漫漫行旅,且觅些花木沿路相随。”《行旅花木》是接下来我要阅读的,一向下笔干脆利落的我,笔下的文字竟然像是被雨水打湿了,湿答答的。
沈兄往返香港,深有感触:“我们亦无非以书店为床榻,以书卷为被铺,既对接也隔离时代的惊涛骇浪。”二十五年前,我旅游自美途经香港回到内地。“文学,为这座城市引路。”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精装书籍,样样都精美。沈兄是香港大小书店的常客,“每回逛香港书店,皆觉满目春色,几乎要揽个满怀”。沈兄夸赞港版书籍:“装帧非常漂亮,楚楚动人,风格兼容了民国的简洁大方与香港的清丽唯美,犹如繁华千树。”
《好书太多,时间太少》是美国作家莎拉·尼尔逊的书,一位爱书人的真情告白。是啊,有时候我们足迹不能到达的地方,他人花费心力替我们走了。我忽然想起吕大年的《替人读书》,不禁莞尔。正是因为读了《行走的书话》,我才这样说。我读得越仔细、越认真,那些藏在大街小巷里的各色书店就“春色满怀”地与我相遇。譬如香港的榆林书店就在售卖沈兄的《书房花木》,看到自己的书摆在香港的书架上,沈兄偷偷地欢喜,虚荣心得到满足,为什么不呢?沈兄在坊间有“书店杀手”之称,寻书而来,书店却关门大吉。于是乎,“第三天,依然秋雨绵绵的早上,宅在酒店房间翻书——年纪大了,心境老淡,不愿多跑多逛,这样悠悠地消磨时间也挺好”。
来到台北,当然要去诚品书店。即使没到过台北的读书人也熟知其鼎鼎大名。沈兄“提着刚买的书,坐在书店门口抽两根烟歇歇脚,听着旁边卖唱乐队的歌声,看着这些地摊的场景,以及安静的街灯下奔流的车灯,茂盛的行道树上面白云涌动的夜空,那一刻,几乎有了点在巴黎的愉悦舒爽味道”,这些闲言碎语,像呼吸一样,盘活整篇文字。台南是台湾最古老的城,著名的茉莉二手书店,“既文化又家常”。街巷的古今书廊,也适合“打书钉”。即便一无所获,也无所谓。但一路走下来,往往总是这样:遇上,可意,犹豫,错过,追忆,遗憾。逛书店不留遗憾,不算真正逛过书店。只有遗憾,才激发心里的痛,不得与不可得,谓之“书缘”。前缘未定,后缘如何?“五月的台湾,且晴且雨。晴看乡野,雨访书店”,且晴且雨,典型的诗境之风。晴耕雨读书院编印的《开一间小书店》,记录一个女子在乡间郊野开书店的经历,书就放在门口,也是寄售品,却无人看管。我曾在日本的街巷见到人们丢失的东西,被放在物品丢失处,有衣服,还有贵重的项链等。民风非一日能养成,破坏却是一朝一夕的事。沈兄说到台湾作家萧丽红的《千江有水千江月》。因为书名的原因,当年也淘购了一册,但没有阅读,因此对台南的凤凰花没有认识。沈兄因为此花重逢萧丽红的《桃花与正果》,遂买下来,存一份书缘。沈兄没有到花莲去,我想知道台湾的小说家王祯和与张爱玲的因缘故事,留一份残缺,可能就是下一次出发的理由。
在东京,沈兄留下的文字只一篇《东京,神田旧书街的雨》。怎么到处都是雨?我所在的咖啡厅的外面雨也在唰唰地落下,想象沈兄可能是一位极浪漫的人。古时候晒书的日子,是六月初六吗?好像林文月说过,曝书的日子是三月初三。不知道哪个更准确一些。古人把线装书一摞一摞地拿到室外,平铺开来,曝晒之,想想就是一件雅事。像神田旧书街,一百三十多年的历史,近三百间新旧书店,书籍堆得满坑满谷,这样宽阔、热闹的书街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条。
终于到了伦敦,因为查令十字街84号,读书人的目光被吸引到这里。《伦敦,书影憧憧的街与巷》是沈兄《行走的书话》中最为深情的文章,写透了查令十字街的前世今生,原来其中还藏着王室凄美的爱情故事。但真正吸引人前来的,还是电影《查令十字街84号》,海莲·汉芙这个名字被牢牢记住。我已经看过至少三遍安东尼·霍普金斯演绎的同名电影,同类电影中可与之相媲美的,是菲茨杰拉德的《书店》,我也看了两遍。查令十字街84号的马克斯&科恩书店没了,菲茨杰拉德笔下的书店被大火烧毁了。一条街和一个小镇,留给人们的是无尽的惆怅。沈兄写道:“一个着装传统的老妇人蹒跚走过,那背影中的背影,仿佛海莲回魂的落寞。”旁边的西索弄堂现如今旧书铺子经营得再好,与曾经的查令十字街84号也绝对是两码事。
巴黎被谈论得太多了,沈兄的游记体书话风格在此也得到集中的体现。我感兴趣的是这篇《带上萨冈的书回巴黎》。安妮·弗朗索瓦的那本《读书年代:带上所有的书回巴黎》还有另外一个中译本,书名一时记不得了。沈兄此次巴黎之行带去的是萨冈的《你好,忧愁》和另外两部书,记得萨冈好像是十八岁写的“忧愁”。带上“萨冈”回巴黎,不算是一个好主意。我的心已经飞赴了希腊。记得那年和女儿选择到希腊旅游,其中一个行程就是到圣托里尼岛的伊亚小镇,寻访亚特兰蒂斯书店。在同团的人还在熟睡的时候,我俩从费拉小镇打车去寻访这个星球上最美丽的书店。果然,在《行走的书话》的精选图片里,我再次看到亚特兰蒂斯书店的外景和里面的店面。沈兄说在“盛夏八月,终于圆梦”来到希腊。我们当年是十一月上旬抵达希腊的,欧洲来此度假的人潮已经退去。与沈兄不同的是,米克诺斯岛不在我们的行程之内,其他则大差不差。缘何沈兄在书中只字不提亚特兰蒂斯书店?我给亚特兰蒂斯书店捎去复刻的中国第一枚藏书票,又带去一张彩笺。我们在书店里淘到一册1906年A&C BLACK(这家出版社成立于1807年)版的GREECE,硬精装,塑封上附有小卡纸,写着“Rare Beautiful Illvstrvated First Edition”,大体意思是此书罕见稀有、漂亮雅致,是配插图的初版本,售价二百五十欧元。沈兄缺少的文字,我稍做补充。亚特兰蒂斯书店的来历是这样的,2002年春天,尚在牛津大学念书的美国男孩Craig Walzer(克雷格·沃尔泽)和Oliver(奥利弗)来到圣托里尼岛,度假期间,他们读完了带来的书籍,转遍岛上的几个小镇却没有找到一家书店。夜晚吹着海风,听着爱琴海的涛声,呷着红酒,他俩边酌边聊,便萌生了在这里开家书店的念头,名字也是那时候想好的——亚特兰蒂斯书店。筹备了两年,克雷格在伊亚镇买下一栋毁于1956年地震的半地下室的房子,邀请塞浦路斯和英国的两位同学加入,经过一番折腾(拿到开店的执照就颇不容易),那年春天(忽然想起书店外墙上画的两只像黄鹂的鸟,明白了书店的意思:梦想在春天大声歌唱),他们的书店竟然就这样做成了。据说奥利弗最后离开了,但他起的书店名字保留了下来。(柏拉图在《对话录》里称亚特兰蒂斯为最辉煌的古老城邦,它被史前大洪水毁灭,考古学家谓之大西洲里的大西国,柏拉图名之为亚特兰蒂斯,后世一直沿用至今。)书店对标的是西尔维娅·毕奇创办的莎士比亚书店,足见他们开办书店的初心,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雄心落地、梦想开花。世界上每日都有一些独立书店倒闭,也有一些小书店开张,更有很多怀揣梦想的人们踏步走在这条路上,我们无须对独立书店能否继续存在下去而担忧。旅游归来,写了篇《亚特兰蒂斯书店的出租猫》,在报纸和《开卷》杂志上发表。
读完此书,外面的秋雨也停了。天黑得真早。
“花香自前生飘来”
数日阴雨今始晴。读沈兄的《闲花》(中华书局2014年版)和《笔花砚草集》(中华书局2017年版)。
沈兄说:“对一个爱书人来说,一份同道中人的书单,或者某家好出版社的书目,都是极有兴味的读物……同样道理,对一个自然爱好者来说,那些动、植物清单也会产生绝不清淡的情味。”正好可用来形容沈兄的《闲花》和《笔花砚草集》。读《闲花》,我有三个深刻印象,值得一说。一是沈兄收集、购买、阅读的植物花卉类书籍之多,在当下的读书圈里怕是绝无仅有。沈兄在序言里说:“让花木与书籍交融缠绵,是我向来的趣味,本书征引书籍文献二百多种,也可视为一份‘花房书目’。”;二是从歌曲、电影,以及大量的典籍图书中,爬梳整理草木的名实源流,涓涓功夫,十分了得;三是沈兄将珍藏的部分书籍的封面书影作为插图处理,精美独特,读者大饱眼福。譬如曹正文的《群芳诗话》、周瘦鹃的《花木丛中》、叶灵凤的《香港方物志》等。
孔子要求弟子读《诗经》,最起码的好处是可“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我读沈兄的文章,便觉出自己的孤陋寡闻,好在可到网上查阅,遂识得木棉、簕杜鹃、紫茉莉(晚饭花)、西番莲、素馨等诸多花卉植物的真容,惊叹得不得了:大自然鬼斧神工,真不是随便说的。沈兄大概是抽烟的吧,书中写到香烟的过往,颇增见闻。沈兄说,近年有两本不错的烟书,美国理查德·克莱恩的《香烟:一个人类痼习的文化研究》,英国桑德尔·吉尔曼等人的《吸烟史:对吸烟的文化解读》,都是从人文学术的角度作出专业性探讨,重点都在于“文化解读”。沈兄反问:“用文化就能解香烟之毒吗?”又引述沐斋的《温文尔雅》,认为烟草在明代传入中国是生不逢时,“明人缺乏宋人那种闲情逸致、高雅风尚;倘能提早到两宋时引入,则以宋代的文人风流,通过诗词文赋的描写,烟必能大大提升形象”。我倒觉得幸亏不是在宋朝传入,不然,又得多出多少瘾君子。沈兄说:“用香烟来谈情,正暗合烟草传入初期的一个别名:相思草。”据说烟草的花叶漂亮得很,特别是一种用作观赏的花烟草,夏季开多彩芳香的花,有热带情调。乔治·吉辛在《四季随笔》里说:“烟草本身就是一种激发灵感的温和之物。”从相思草到激发灵感,这大概就是作家们大多抽烟的缘故吧。
沈兄写蜡梅花,谈到汪曾祺的散文《蜡梅花》,汪先生回忆故家后园的蜡梅:“满树繁花,黄灿灿地吐向冬日的晴空,那样的热热闹闹,而又那样的安安静静,实在是一个不寻常的境界。”颇可玩味的是,文章的结尾有突兀的一句:“我应该当一个工艺美术师的,写什么屁小说!”这正是汪曾祺文字的魅力所在。这话只有在小说创作有了不磨的成就后,才可以说的。明面是骂,实则是内心对自己的认可。从书中得到一点沈兄的个人信息:“我所居的小邑(东莞)盛产荔枝,更出生于遍野荔枝的一处乡村,从小就攀树摘果,至今年年品尝无缺,荔枝可说是我最亲切最熟悉的水果。”沈兄何不说一句:“我应该当一个植物园艺师的,写什么屁散文!”以沈兄在随笔散文方面的造诣和对花卉植物的熟稔,此话完全说得出口。
《西番莲的前世今生》是沈兄书中最长、考据最完备、最深情的文字。开头:“书房窗台上的一株西番莲,日前忽然枯死了。……现在把往日的多篇笔记整理成这篇‘草木书话’,也算是送别与怀念的意思。”沈兄无意间也是因缘巧合在花市买到一株西番莲,“三月初惊蛰和百花生日的花朝节之时,则结出两个青绿圆润的果子,在藤蔓间、雨水中可爱地随风轻摇,如悬于窗前的饱满小灯笼——真爱煞这样应景知心的花果”。西番莲(藤本植物),原产加勒比海的列斯群岛。我到网上查阅,大自然竟有如此奇妙而美丽的花卉,真是大开眼界。
沈兄在《前生曾簪素馨花》篇中写素馨,真是摇曳生姿。清初屈大均在《广东新语》描述素馨开花时“满城如雪,触处皆香”。明代王象晋在《群芳谱》中描述素馨的姿容:“枝干袅娜,似茉莉而小,叶纤而绿,花四瓣(唐段成式《酉阳杂俎》所记为“其花五出”),细瘦,有黄白二色。须屏架扶起,不然不克自竖,雨中妩态亦自媚人。”沈兄写“花香自前生飘来”,真神来之笔。
《笔花砚草集》一书的装帧设计非常漂亮。许宏泉的插画尽管师法黄宾虹的笔意十分明显,但仍然给此书增添了一抹亮色。沈兄笔下的文字也因此更从容一些。
张爱玲何时来过青岛?在《重访边城》里她如此写道:“太喜欢这城市(香港),兼有西湖山水的紧凑与青岛的整洁,而又是离本土最近的唐人街。有些古中国的一鳞半爪给保存了下来,唯其近,没有失真。”沈兄就此感叹:“几十个字,浓缩了她三度居港的观察体会,写出此城的精髓……”沈兄笔下的不断“提醒”(尤其他常到香港的实体书店去淘书的经历),改变了我对香港抱有的“成见”。在《香港文学散步》一文里,沈兄写到张爱玲和萧红在香港的生与死。张爱玲曾在香港大学读书,三度居留香港。她的小说《倾城之恋》中,在浅水湾,范柳原带白流苏看凤凰花,“红得不能再红了”,这是两人情感的、心态的意象。萧红在香港病逝,葬于浅水湾,墓地弯栽着一棵火红的凤凰木。唯有火红的“凤凰木”可以将两位惊世骇俗的女作家联系起来。
《苹果树荫》一文真耐读。沈兄写董桥、写伍尔夫、写萧乾、写高尔斯华绥、写哈代、写牛顿,用苹果花树串联在一起,花事书事人事,令人目不暇接,又赏心悦目。萧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写下《伦敦一周间》,在德军空袭的间隙,他照旧在伦敦北郊住地附近散步:“走进一丛密林,刚巧是苹果园,风雨把未熟的苹果刮得满地都是……捡了颗红脸蛋的尝,酸涩难咽,却散放着沁脾的果香。”美妙的文字。
《笔花砚草集》里“一个准农人的笔耕”,最可读。“广州之东,盛产莞草”,东莞即得名于此。《莞草,沧桑中莞尔相安》一文介绍,莞本是一种历史悠久的植物,在众多古籍原典里,它主要指一种水草及其编织成的席子。《诗经·斯干》所记“下莞上簟,乃安斯寝”,此其意也。沈兄对故土家乡的热爱渗入其中。在《耕读书话》中,沈兄谈到沈博爱的《蹉跎坡旧事:一代中国农人的耕读梦》。我购得此书久矣,但尚没有读过。兴许现在是阅读它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