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国语字典》中感受“活的语言”
作者: 张旸1938年,常州籍语言学家赵元任开始在美国从事汉语教学与研究工作,他曾被选为美国语言学会会长,参与主持二战时期哈佛大学的“陆军专业训练项目”(The Army Specialized Training Program,简称ASTP)中文训练班工作。赴美任教期间,他始终坚持探索一条属于自己的汉语教学之路,并在亲身实践的基础上,尝试编写出真正意义上能够系统高效开展汉语口语教学的教材和字典。
赵先生曾长期关注词典编纂,在日常生活中记录了大量的条目和语例,也参与过一些词典编纂项目。1945年,赵元任与助手杨联陞合作编写一部汉英口语字典——《国语字典》(Concise Dictionary of Spoken Chinese)。具体分工上,赵元任负责编纂这本字典的大部分释义,增补方言读音,并为该书撰写了序言和附录;杨联陞拟定初步的条目,起草部分释义,提供北京话读音和语法说明,并书写全书所有汉字。该书于1947年在哈佛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机缘巧合下,熟识的台湾好友帮我在旧书店买到了一本珍贵的《国语字典》,拿到书的第一时间,我便爱不释手地翻阅起来。
《国语字典》共收录了约五千个单字条目,按部首和笔画整理,并按二百一十四个康熙部首编排,标音以北京音为准,附威妥玛拼音和国语罗马字两套系统,部分条目还配有对应的古代汉语和现代粤方言、吴方言发音的主要特征。该书是第一部专门针对汉语口语而非书面语所编的词典,这与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影响有关,该流派强调口语在语言中的重要性,认为学习语言必须先学习口语。其实,赵元任多次在其论著中主张,语言教学和学习的主要材料应该是日常交际中的“活的语言”(即口语),他将这一理念贯穿于毕生的汉语教学实践中:1948年出版《国语入门》,副标题“An Intensive Course in SPOKEN CHINESE”就特别强调该教材是“汉语口语”的密集强化课程;1968年出版《中国话的读物》(Readings in Sayable Chinese),甚至自创了一个英文单词“sayable”以示对“可说的汉语”之重视。至于采用第一手资料编成的《国语字典》,所收录的都是中国人日常交流中原汁原味的实际话语,绝不会呈现某些词汇书、语法书所规定的“哪些不该说”“哪些该说”等限制,从这个角度看,它属于应用词典而非规范词典。
《国语字典》还有许多前所未有的创新,体现出以往同类汉英词典所不具备的独特特征:所有条目都被视为语素或单音节有意义的口语词来处理,根据能否独立使用而将其标记为“自由语素”(free)或“黏着语素”(bound),分别用F和B注明。赵元任力求指出每个词的语法功能,他在序言中指出:“同一个词,作为名词意味着一件事;作为量词是另一回事,作为动词又是另一回事。这并不像那些认为汉语没有词性的人所假设的那样,而是一些具体的事实。”例如解释“对”这个词时,赵元任就详细地呈现了其作为量词、动词、介词、形容词的不同用法并附有丰富的语例。
每个条目在释义中提供了关联频率最高的搭配词和常见的反义词,帮助学习者在语境中掌握生词的意义。语体类别要么用缩写形式如文言(literary)、书面(epistol.)、方言(dial.)进行标记,要么隐含在翻译中体现(如“殆”译为well-nigh,但“差不多”译为almost)。在赵元任看来,任何词典都不可能通过详细的定义来传授词汇的“主动知识”(active knowledge)。但是,通过限定每个词条的语法和语体范围,就可以引导学习者将使用语言的努力导向更有益的方向。
《国语字典》首次对汉语助词和叹词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描述,如“了”“啊”“的”等条目无一不是释义精准、语例丰富的,这在过去的词典中从未有过。而现代汉语中意义相对空灵的语气词更是“活的语言”之重要组成部分,赵元任认为它们“牵动语法的全部”,对于学习者强化汉语语感、习得地道表达、培养交际能力大有裨益。《国语字典》中,仅“啊”一词的用法说明就占去了将近一页的篇幅,其中许多用法的深刻见解影响至今。
辞书编纂工作的辛劳艰苦众所周知,这是一代民国学人倾注心血、日积月累的成果。吕叔湘先生称《国语字典》在汉英字典乃至全部中文字典里,称得起一个有革命性的著作。罗常培先生认为,倘若想用描述性和科学性的方法来学习标准汉语或所谓的普通话,就不应该错过这本简明的词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