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春风几度

作者: 何菲

上一次去香港,还是好几年前的 事了。有时见到“香江”二字,也会 生出一种复杂的情愫,经久不息。 前几天又重温陈可辛 29 年前导 演的影片《甜蜜蜜》,仍是感慨万千。 我想,以小人物在都市夹缝中的生存 与情感折射大时代的波澜壮阔,没有 比以东方之珠——香港、东方明珠—— 上海为背景更妥帖的了。影片中,背 井离乡的天津人黎小军和广州人李翘 去香港的目的都不是为了对方,但他 骑车载她穿梭于港岛闹市时,两颗心 无比靠近且自在。那一刻想来也是他 俩阅尽千帆、走过大半个地球再度相 遇的终极线索。唯觉遗憾的是电影里 如果有个“香港上海人”就更好了。

想到香港,我就会想到六七年前 香港的赵先生穿着老款杰尼亚风衣来 上海招饮的情景,他那时候常常来。 赵先生生于 1946 年,是“香港上海人”, 大户人家出身。他父亲是无锡纺织业 大亨,有数位太太。他母亲是二太太, 上海人。家里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共 有 30 余位,唐英年是他的表兄弟。他 的上海话还是像香港第一任特首、曾 经的“宁波籍上海人”董建华那样带 有尖团音的老式上海话,普通话却是 带广东腔的。赵先生一副老绅士范儿, 喝威士忌,微醺时爱好给众人看相, 反复与我强调 :你田宅宫特别好,千万 不能去开眼角!

我突然想到我认识的不少“香港 上海人”,他们都会与我说相似的话。 他们的辨识度很强,因为上海人不管 身在何地,拿何种护照、通行证和身 份证,自矜自爱的特性是不会变的, 与生俱来的优雅要强可能是基因里的 东西。他们中还有不少是宁波、苏州、 无锡、湖州等临近上海的人士,他们 统统把自己归为上海人,老上海人和老 香港人也将他们视作上海人。邵逸夫、 包玉刚等甬商杰出代表,在香港人眼 中也都是上海人。我姨妈一家 1984 年 移民香港,她说那时在香港的苏北人, 也都说自己是上海人。

上海近代工商业的基础实在太好 了。1843 年,根据《南京条约》和《五

口通商章程》,上海正式开埠。从此, 外国商品和外资涌入这座堪称亚洲最

好的天然良港,临近的江浙地区的人 口也大量涌入,短短二三十年间其繁 华程度让来自日本东京的使臣瞠目结 舌、自惭形秽。1927 年,可口可乐进 入中国并在上海设厂生产(当时是由 屈臣氏矿泉水公司负责装瓶),喝可乐 成为那时上海有钱人的风尚。“请饮可 口可乐”的广告画美女,正是当时蜚 声影坛的阮玲玉。阮玲玉的广告效应 使得可口可乐很快成为普通市民的流 行饮料。1933 年,可口可乐在上海的 装瓶厂成为美国境外最大的可乐汽水 厂。至 1948 年,上海已成为可口可乐 首个年销售超 100 万箱的美国境外城 市。记得 20 世纪 80 年代,外婆在时 隔 30 多年后再度喝到可口可乐时曾向 我感慨 :“可口可乐啊,外婆小时候就 开始喝了……”而香港汽水厂正式生 产可口可乐,成为香港特约装瓶厂, 则是 1948 年底、1949 年初的事了。 可口可乐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符号, 却足以体现出上海当年的繁华。

20 年 前, 我 曾 因 要 给 一 位 时 年 78 岁的香港著名实业家周先生撰写并 出版一本传记,在香港住过一段不短 的日子。周先生是上海人,早年经历 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见惯生死离 乱。21 岁从上海只身来到香港后,他

曾有过一段三餐不继的日子,经历了 大半个世纪的风雨,伴随着香港经济 的起步腾飞,他完成了自身的原始积 累,事业也蓬勃壮大。他没错过从 20 世纪 30 年代以后我国发展的各大历史 时期,而他这批参与缔造了香港经济 辉煌的老牌实业家也在无形间成为推 动香港历史发展的人。这样的人生, 坎坷波折又波澜壮阔,既是命运济济, 也是个人选择。

这位风度翩翩的老人几十年来唯 一不变的嗜好,就是去油麻地的小摊, 吃十几元港币一个的生煎馒头。煎得 厚脆金黄的底,馒头皮子上撒着黑芝 麻,猪腿肉馅儿,一咬下去,一包鲜汤,嚼起来满嘴喷香,那是整个油麻地里 最地道的上海点心。有这种生煎馒头 在胃里垫底,周先生就有一种时光流 转、重回故乡的温暖。那生煎馒头的 焦香,也令老年的他时时想起半个世 纪前在上海与女友站在城隍庙吃小吃 的惬意情景。几个简单的上海生煎馒 头,就是他人生中链接沪港时空与情 感的使者,堪比“元宇宙”。

喜欢听“香港上海人”说香港的 路名 :诸如梳士巴利道、列拿士地台、 摩利臣山道等,那些冗长拗口、亦中 亦洋的名字被他们用乡音说出来显得 格外圆润风情。湾仔有条路叫“谢斐 道”,住在港岛几十年的姨妈说到这条 路,听上去我还以为是“霞飞道”,因 而联想到香港也有淮海路。

潘迪华在 1951 年由沪抵港后,住 在上海人集聚的北角,对香港的第一 印象是落后,似乡下渔港。彼时潘迪 华穿着黑色旗袍外加玄狐披风,翡翠 耳环垂至香肩,巧笑嫣然熠熠生辉, 惊艳了当时香港简陋的摄影棚。这个 上海淑媛激起了香港人对上海与繁华 的想象,当她是香港人眼中高贵的海 派真迹,独一无二,永远矜贵。这种 感觉正是香港人后来追寻、复制并试 图超越的。后来北角成了闽南人的天 下,上海人逐渐奔去了荔枝角、黄埔 花园、太古城,发达的则住到了半山 和浅水湾豪宅。

我了解到,作为中国两座最洋气的 城市,上海和香港在国人心中仍然是

离西方最近的所在,而两者所在的长 三角、粤港澳大湾区都是重要的国家 战略区域。在国内国际双循环的发展 格局下,互联网、大飞机、工业制造、 新能源汽车、集成电路、生物医药等 领域已成为长三角的优势产业,粤港 澳大湾区则通过推进基础设施互联互 通、提升市场一体化水平、探索科技 创新合作以及谋划构建协同发展的产 业体系,正向成为国际一流湾区迈出 坚实步伐。

双城亦有不少神似的外表 :上海 外滩和香港维多利亚港,上海淮海路

和香港弥敦道,上海徐家汇和香港铜 锣湾,上海新天地和香港兰桂坊…… 两地“上班族”男士也有着十分相似 的气质和细节。这种习惯成于内而形 于外,是一种文化自觉。仔细观察下来, 他们说话的音量都不大,大都讲究饮 食,不反感下厨,且擅烹调。对他们 而言,庖厨并非普通家务劳动,而是 上升到饮食文化的高度,值得花时间 与精力。这或许源于双城某段近似的 身世。两地都深受中西两种文化的浸 染。中式的谦忍和西式的豁达,成就 了沪港男人温良体贴、循规蹈矩又不 失乐天通达的性格特征。

走在扶梯速度比上海快一倍的香 港,我心里总有点感慨,大家都在心 知肚明地用心努力着。湾仔那块弹丸 之地很混搭,旧街陋巷和银行商厦比 肩,行色匆匆和人情世故就摊在你面 前。住在此地大半生的老香港人甚至 不太习惯过海去尖沙咀,你会从他们 的生活方式中感觉到他们对过往记忆 的珍惜与惦念。很喜欢港岛的实体小 店,那些连锁的化妆品店和不起眼的电器行及一些零食店也曾客似云来,都 承载过我们早期赴港旅游的浓浓热情, 如今不知是否别来无恙。

2010 年前后,那时候姨妈口里还经常挂着“百佳”“惠康”“屈臣氏”等

连锁商超、快消店的名字,那是香港人 的烟火日常。这些年,超市获利空间有限,“百佳”将被卖盘的传言不绝于耳, 香港人真心不愿看到开在家门口近 50 多年的超市消失,不愿承认“百佳”对 李嘉诚不再要紧,更不愿看到香港市场 对李嘉诚来说已不再重要。这些百货零 售业为底层香港人提供了不少就业机 会,当然,其中拼命干了一辈子也买不 起李家一间厨房的香港人,也不在少数。

从中环到了上环,那些陡坡和 20世纪初的楼宇衍生出的怀旧光影,最合适黑白照片。何藩镜头下的老香港 寂寥而执拗,上环是他最重要的取景 地,那里有着岁月神偷也带不走的古 早味,保留着香港开埠初年的风情。 海味街一带以某某行命名的海味铺子 少说有上百间,每寸立面都恣意汪洋 地展示着自家好货。香港是移民城市, 广东人和上海人最多,他们嗜食海味, 春节年菜中海味尤其不能断档。有几 年姨妈在上海过年,她为我们烹饪的保留年菜是鸡汤煨鱼翅和发菜蒸大元 贝,最家常的做法,却层次分明、丝滑 入味、回味悠长。

记得 28 年前那个燠热的夏日,电 视机里,落日余晖下的香港美得惊心 动魄,英属殖民时代宣告终结。末代 港督带着淌眼抹泪的家眷登船离别。 香港回归在我们这代人最热血沸腾的 时代完成,我们对香港多少是有点情 结并能相对客观看待的。我时常在想, 如果现在有三四天假期可以自由出行 的话,我会选择哪儿?香港依然是靠 前的选择。在我眼里,在经历了前几 年局势由乱到治的重大转折后,作为 传统与现代、高雅与世俗的混合体, 香港已然魅力重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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