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纪实 | 我们为什么生生不息:文学、时代和我们的故乡
作者: 林洁编者按:“鼓浪文学大奖赛”是厦门大学鼓浪文学社的品牌活动。鼓浪文学社于1926年成立,是中国现存唯一由鲁迅亲自指导创办的学生文学社团,也是厦门大学成立时间最长、影响最深的社团。“鼓浪”二字出自鲁迅的推敲,有“鼓起时代之浪潮”进而启发民智、振奋人心之意。2024年适逢陈嘉庚先生诞辰150周年,鼓浪文学社以“青年”为主题打造本届大赛,致力发扬嘉庚先生“为吾国放一异彩”“能与世界各大学相颉颃”的立校志向。
2024年11月18日下午,2024年“青年杯”鼓浪文学大奖赛颁奖仪式在厦门大学思明校区科学艺术中心多功能厅举行。特邀嘉宾、当代著名作家蔡崇达,厦门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党委书记黄宇霞,美育与通识教育中心副主任、教务处副处长黄艳萍,中国语言文学系副主任徐勇,共青团厦门大学委员会宣传部主任蔡笑霜,鼓浪文学社指导老师、中国语言文学系助理教授胡行舟,获奖选手代表,鼓浪文学社社员及师生文学爱好者齐聚一堂,参与颁奖仪式。
颁奖仪式结束后,知名作家蔡崇达以“我们为什么生生不息——时代、文学和我们的故乡”为主题,为现场文学爱好者带来一场文学分享。

何时起,我们惊觉同质化的话语表达再难抵达内心?何时起,我们意识到时代的疾速变迁正让旧有经验分崩离析?何时起,我们开始期待建构一个包容过往、安放现在、寄寓未来的场域?当我们面对茫茫去路而踌躇彷徨时,或许最应回首寻觅的,正是那指引我们前行的来路。
时代与故乡,是人类找寻自我存在时无法回避的两大命题,也是文学创作源源不竭的母题。本次“作家面对面”文学分享活动,以“我们为什么生生不息——时代、文学和我们的故乡”为主题,邀请当代著名作家蔡崇达先生分享他关于时代与故乡的写作经验。
蔡崇达说,在现代快节奏的生活中,文学作品日趋同质化。我们总是花费很多时间搜寻作品,但又常在阅读后感到空虚与失望。他认为,这主要是因为现代作品对人心的抵达远远不够。那么,“我们热爱的文学现在还重要吗?”这是蔡崇达向观众抛出的第一个问题。
紧接着,蔡崇达向观众抛出第二个问题:“AI出现之后还需要作家吗?”这也是他在生活中经常被友人询问的话题。他坦言,AI确实能写出优秀的作品,但关键在于,AI是否拥有灵魂?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作家就永远不会被取代。
在谈及文学的本质时,蔡崇达表示,文学是人对于自我关注的所有努力。他援引《百年孤独》中的例子加以说明:奥雷里亚诺上校初次触碰冰块时,表现出惊异与恐惧,因为这对他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他感受到了一种类似烫伤的刺激,故而形容冰块仿佛“在烧”。文学对灵魂的触动,正是这样一种深刻而独特的感受。我们追求的文学,便是能够一次次在阅读过程中触及人心、撼动读者灵魂的作品,正如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所言:“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蔡崇达形象地将作家称作探索人类心灵深邃宇宙的“高精尖人才”,并且笑道:“或许这么说有些武断,但我还是认为:文学被发明出来,就是为了抵达人心,如果没有做到这一点,就不称为好文学。”

最后,蔡崇达谈到了找回并重塑故乡的重要性:“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快速发展的时代,一方面,这种发展不断挑战并推翻着过去,使得父辈们的经验逐渐无效化。然而,父辈们又往往试图用这些经验去指导和庇护子辈,这种试图用过去占领未来的行为,显得既悲哀又可笑。另一方面,时代的迅猛发展也让现代人面临着‘空心病’的困扰,人们不知道自己的根在何处,也听不见自我灵魂深处的呼喊。因此,我们急需找回并重塑一个属于我们的、属于时代的故乡,让过去的记忆生根发芽,长出新的血肉,长进我们的灵魂深处。”
活动对谈集锦
主持人:
似乎每代青年都面临着相似的问题:如何处理自己与故乡、故乡与他乡的关系?这次讲座让我找到了解答。那么,在您的创作道路上,是否遇到过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或是有什么特别的驱动力促使您不懈创作呢?
蔡崇达:
小学四年级是我文学创作生涯的起点。我最大的幸运是在人生初次遭遇生理性困惑之时,就知道了什么是文学、文学写作是什么。文学作品让我感受到被理解、被看到、被照见,让我惴惴不安的心得以安放。当我从文学中受益时,我想,如果我也能成为写作者,那该多好啊。我清晰地记得,当我的灵魂初次被文学之光恩惠时,那份震撼与感动,促使我确立了一个高标准:只有真正触动人心、值得被珍视的文字,才值得被书写、被出版。

因此,我一直对创作文学作品心存敬畏,直到29岁那年才写下了《皮囊》。我之所以这么晚才开始写作,正是因为我太知道好的文学作品究竟是什么了。当我在图书馆看到排列的书籍时,我看到了那些充沛、敏感、真挚的灵魂拼了命地往前走去,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场景。这又让我感到一丝惶恐:我的作品能跟那些曾经安放过我、照顾过我的作品并肩,等待一个个渴望被触动的读者去发现吗?所以,我觉得我人生最重要的文学里程碑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第一次被文学“照顾”。
观众一:
蔡老师您好。疾病是人生命中非常深刻的痛苦和体验,同时也是文学家孜孜不倦表达和探寻的符号。在《皮囊》中,您以子一代的身份经历了亲人的病痛,并非文学史中常见的疾病亲历者的书写,您发现了在巨大悲痛中家人、亲属的存在和体验。从这样一个观照疾病与死亡的立场出发,您是如何理解人生和生命的,这又对您的文学创作观念有怎样的影响呢?
蔡崇达:
我所关注的是包括病人、病人家属、家属间以及病友之间的所有关系,因为我关心的是在这样一个纠结的刺痛的时刻,所有相关人的感受和灵魂如何安放。生老病死以及疾病,作为生命有限性的体现,一直是文学作品不断探讨的主题。这是因为,在这些时刻灵魂最容易陷入困境并感到震撼。人们真正恐惧的,并非痛苦本身,而是迷茫与孤立无援的感觉。文学的作用,并非去解决世间千千万万个灵魂所遇到的问题,而是向人们展示它的“在场”,告诉人们有亿万相似的生命经验在与你同行。它更多的是一种陪伴与存在的力量。
观众二:
您如何看待您笔下的“闽南”受欢迎?您心中的“闽南”是什么样的?
蔡崇达:
很高兴这个问题能在厦门大学被提出。“闽南”之所以再次被看见,是因为其背后的文化再次成为社会的需求。在我看来,闽南文化凝聚了中国数代人为了自我和后代留存生命经验与精神秩序的不懈努力。我们的祖辈怀揣着信仰、礼仪和精神秩序迁徙至此,携带着传统文化的精髓。当社会人心陷入迷茫与困惑时,人们会不自觉地回望自己的根源,寻找立足之地,进而开始构建和重塑“故乡”,因此我说,“这是一个需要重新找回故乡的时代”。而闽南,正是那些坚守精神秩序的传承者所构建的栖息之所。

我常常说:“其实不是我的书畅销,而是闽南文化畅销。”更确切地说,不是闽南文化畅销,而是中国传统文化在当下重新被确证了重要性。当我们这一代人在现代化进程的“开卷考”中面临精神困境,不知何去何从时,我们终于意识到,我们来自一个极度关注人性、情感细腻、精神世界丰富的民族。我们拥有这样一群先辈,他们以丰厚的精神财富和坚实的精神支撑托举着我们。我写我的故乡,并非仅仅为了记录它,而是通过这一方式,引领更多人回到他们自己的故乡,带回无数中国人的精神原乡。
抵达灵魂的深处,找回时代的故乡
“我们为什么生生不息?”我们并非孤悬于世,于今,无数灵魂与我们同悲共喜;于古,无数先辈亦曾在我们的立足之地品味人间冷暖,他们的去路是我们的来路,而我们的前路亦能在他们的过往中寻得那些跨越时空、历久弥新的启示——这便是故乡带给我们的解答。
在这场文学对谈中,蔡崇达以其笔下的“故乡”为引,在场文学爱好者热情提问,共同织就了一场关于文学中的“时代”与“故乡”的深邃探讨,探寻着文学创作与生命延展的无限可能。在思想的碰撞与交流中,这场座谈本身仿佛就是对“我们为何生生不息”这一问题的生动诠释。
大浪淘沙之后,文学作品的呼唤愈发珍贵。它们依然是我们理解世界、探索人性的重要桥梁,在喧嚣之中为我们提供了一方净土,引领着迷茫的心灵去探寻、去感悟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它们告诉我们,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总有人能与你同频共振,理解你的悲喜与追求。这是一个需要重塑故乡、重建心灵联结的时代,“没有谁是一座孤岛,在大海里独踞;每个人都像一块小小的泥土,连接成整个陆地”。
责任编辑:张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