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把打开李白心灵的钥匙
作者: 葛景春回顾百年来的李白研究史,可以看出,在20世纪20—40年代,就出现了以陈寅恪、詹锳为代表的李白家世探索和诗文考据派,和以王国维、李长之为代表的对李白思想意识解析的中西融合的理论辨析派。这两派的学术传承,在改革开放时期,又得到了继承和发扬。而詹福瑞正是兼两派传统而有之。他在詹锳先生门下,通过对李白全集的整理,系统地学习了乾嘉学派的考据功夫,同时又系统学习了中国文学理论名著《文心雕龙》等古代文论,并受到詹锳先生学贯中西的理论修养的深刻影响,将中外理论的新思维与“无征不信”的传统考证方法相结合,运用到李白研究中去,取得了李白研究的新成果。
在李白研究的过程中,福瑞兄发现中西方的生命哲学是打开李白心灵的一把钥匙,是破解李白思想意识的有力武器。这可能是受到著名学者李长之《道教徒诗人李白及其痛苦》一书的启发。该书运用尼采、弗罗伊德的学说来解释李白的思想和行为,颇有新解,受到好评。
福瑞先生运用生命哲学来研究李白思想及其诗歌,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为此他写了《李白诗歌的英雄意识》《李白诗歌的孤独意识》《李白的生命意识》《李白诗歌的自然意识》等有关李白生命意识的重磅文章。直到2021年,他历经四十多年写出了《诗仙酒神孤独旅人——李白诗文中的生命意识》(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21年版。下文出现该书引文处,只标注页码)一书,全面系统地论述了李白生命意识的解读。用新理论和新方法对李白思想意识的研究,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开辟了新局面。
生命意识的理论,在西哲伊壁鸠鲁、尼采、罗素及伽达默尔等人的著作中,曾有过论述,他们对人的生命认知做了认真的分析。生命意识的认知,在中国很早就出现了。在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中,儒家祖师孔子面对着东流入海的大河而大发感慨:“逝者如斯夫!”对生命如逝水、一去不复返的客观现实发出了慨叹。而道家庄子则感到时光的飞逝如“白驹过隙”。在汉人的乐府诗和古诗中,诗人们感叹“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充满了对生死的忧懼和对生命不永的忧伤,从而产生了“涤荡放情志,何为自结束”的想法,即趁着生命未逝的时候,放开拘束,去寻找尽情享受现实人生的快乐,或者“先据要路津”以取得功名,以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在六朝时代,文人自我生命意识觉醒,产生了对生命易逝的焦虑,所以对生命更加珍惜,更加催生了对功名利禄的追求和及时行乐、珍惜生命的忧生之嗟。
福瑞先生广学博览,中西文论的功底深厚。他的《中古文学理论范畴》《走向世俗:南朝诗歌思潮》中就充满了理论的哲思,一经面世就受到了广泛好评。他在古典文学的文献研究,尤其是在李白研究方面,是下过苦功夫的,他对李白及其诗文是情有独钟的。他早就打算写出一本李白研究的专著,但因在任国家图书馆馆长时期(同时还担任了学术方面的各种领导职务),忙于公务,只能写一些研究李白的零星文章,直到2021年,他才集中精力完成了五十多万字的《诗仙酒神孤独旅人——李白诗文中的生命意识》,系统全面地运用生命意识的理论来阐释李白及其诗文思想的深刻内涵。
《诗仙酒神孤独旅人——李白诗文中的生命意识》一书可以说是运用了新视角、新方法、新理论,从哲学和心理学入手,切中肯綮,发现多多,对李白思想精神的研究,达到了新的深度,是近年来李白研究著作中的新成果。钱谦益的《钱注杜诗》刚付梓出版时,时人评价该作是“凿开鸿蒙,手洗日月”的开创之作。我对福瑞兄的这部大作,也有同感。
运用理论分析来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经过长期的积淀,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实事求实地说,目前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搞文献和考证的多,用理论研究文学作品的却较少见了。文学研究是在逐渐向史学靠拢,对文学自身研究不够。这是当今古代文学研究中普遍存在的一种轻视理论的研究倾向。为避空疏而重实证研究,文献和考证是基础,当然很重要,但仅限于此是不够的。文学研究只有在理论的引导和参与下,才能得出高层次的发现和新认识。只重收集材料而不重理论研究,是有偏颇的。将文献收集整理的实证研究与对作家和作品的理论研究相结合,两条腿走路,才是全面的。
福瑞先生是文献整理和文学理论二者兼擅的,中西文学理论功底深厚,并能贯通融合。他是业师詹锳先生的高足。在文献整理上,他是詹师主编的《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的主要撰写人,有着深厚的功力和经验。在理论研究方面,其《中古文学理论范畴》是古代文学理论研究方面的重要著作,他对《文心雕龙》和中国古典文论的研究也多有心得。他将理论研究和文献实证整理两个方面的优长做了充分的结合和发挥,将中国古代文学的理论和实证相互融合,充分发挥了理论的优长,对李白研究做了充分的理论分析,他把生命意识的理论视角引入对李白的诗文研究中,有了全新的认识和发现,这是难能可贵的。
生命意识是生命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之前,有学者将其引入文学研究,尤其是先唐文学研究,如汉末魏晋六朝人性的觉醒和人的生命意识的研究,取得了不少的收获。但是对李白这位深受魏晋风度影响的诗人,却很少有人运用生命意识的观点来研究他的诗文,而福瑞先生就是一位先行者。他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发表了《李白诗歌的生命意识》《李白诗中的自然意识》《生命力的穿透——读李长之〈道教徒诗人李白及痛苦〉》《试论李白的孤独意识》等论文,开始用生命意识的理论对李白进行系列研究。经过数十年的探索和积累,才写出了一部全面研究李白生命意识的著作。其视角新颖,理论新锐,对李白的思想和生命观呈现出了新的认知,呈现出了李白研究的新面貌,开辟了李白研究的新格局。
此书的头两章是对先秦诸子儒家、墨家、老庄、列子等及两汉魏晋六朝文学生命意识的综述,后面六章是对李白生命意识的全面解读。书中没有提及佛教对生命意识的观点,大概是因为佛教是讲无生的人生观,求的是来世报,与儒、道、墨、列等讲的现世报有着很大区别,故暂不论及。福瑞先生将生命意识的重点总结为两点:一是生命意识物质方面的享受,二是生命意识在精神层次上的追求。这二者是相通的。因为生命的本质首先是物质的,人的肉体生命是物质性的,所以人首先追求的是生命的存在,其次才是安全和发展。这是形而下的,是普通人都能感觉和体会到的。追求快乐人生是人的基本权利。而精神上的不朽,则是对物质生命的超越,是形而上的东西,是一般人达不到的。
此书对李白的快乐主义、享乐意识的解析尤为精彩。福瑞先生指出李白的“及时行乐”思想,是快乐主义的生命观。李白喜欢饮酒享乐,追求长生,这在李白诗文中有着突出的表现。但是过去的一些学者,或出于为贤者讳的原因,无意或有意地对其忽略或轻描淡写,不作深谈。就是谈到李白“及时行乐”的思想行为,也简单视其为消极因素而加以否定和批判。但从人性的角度来看,否定了肉体的快乐,就是否定了人生最基本的物质需求。个体生命所追求的不就是幸福和快乐吗?人生难道希望痛苦地活着吗?西方背负着重压的“罪感文化”,生来就是上帝的罪人,而中国文化提倡的是“乐感文化”,即人人都有追求幸福和快乐的愿望和权利,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是如此,这是人性的表现,李白也不例外。作者例举古今中外哲人的“快乐主义主张”(第222页),以证明此理不误。不过李白不受虚伪礼教的束缚,敢于大胆直白地追求人生快乐和现世功名。作者指出,李白的这些想法并不可耻,是很合理正常的愿望,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他说:“李白及时行乐的思想,既出自快乐主义的生命观,同时还有其更为深刻的内在思想基础和外在原因。内在的思想基础是其对实现生命社会价值的不懈追求,外在原因是社会对其追求理想的阻碍,使李白追求生命价值的努力遭到打击,其生命力受到挫折,此时的及时行乐就是执着于生命的矫激行为。在这里,及时行乐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就是以最强调的形式指出生命的顽强性。”(第233—234页)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正因当时大多数人所追求的幸福快乐为社会不公平的种种因素所阻挡,才造成人生的痛苦和愤懑,才激起了人们的反抗。李白的及时享乐思想和行为,是爱惜光阴和热爱生命的表现。他在《将进酒》中高调唱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正是惜时和适性的表现,也是他生命意识的觉醒。李白追求快乐的享乐意识是正当行为,不应讳言,也不应否定。其实不光是李白,古今人皆如此,只是有些人不愿明说罢了。福瑞先生用生命哲学戳破了这张纸,直指本质和真相,为李白正名。
对生死,李白看得很清楚。他对人生短暂与天地永存的现实,发出了慨叹。李白“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的“过客”意识、“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逝川”意识,传达出了人的生命是单向旅程,时光一去不回的客现现实。“人生如梦”的幻灭感,觉醒了李白“及时享乐”的生命意识,这正是李白“快乐主义的生命观”的具体体现。福瑞先生将李白及时行乐的快乐主义人生态度,揭示无遗,不为贤者讳,并加以肯定,是很有胆识和魄力的。
福瑞先生不但从肉体和物质的方面解析了李白强烈的生命意识,还从精神上强调了李白的追求功名,这是他对物质的超越,也是他生命意识的追求在精神不朽方面的重要内涵。他指出:李白“在其生命目的中,肉体的快乐亦是其追求之一,李白与常人之大不同即在于他不满足于此,还要超越于此,追求生命的不巧,这就升华为精神的快乐,所以李白的建功立业的理想和渴望,最根本的是来自不朽生命价值的内在动力”(第294页)。具体地说,李白更高层次的理想,是“安社稷”“济苍生”的大追求,若此理想不能实现,他也希望自己能在文化方面有所建树。也就是说要继承孔子的删述事业——“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李白的人生态度,是老子的“功成身退”,即常说的“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功成是他追求的人生理想实现的精神价值观,身退是他享受人生的自由快乐的生活价值观。要从生命的物质追求和精神追求两个方面来全面地把握李白的生命意识,不但是辨证的,也是很深刻的。李白很重视儒家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建立功业,报效国家,作诗文著作以传世,以求精神之不朽,这是一种从物质向精神方面的升华,是李白生命意识的高度表现。作者指出,这种对享乐意识的超越,才是李白生命意识的最好体现。此外,李白的英雄情结、孤独意识、超越意识、顺其自然的生命观,都是其生命意识的具体表现。这样,身体的享乐意识和追求精神声名的不朽,二者在李白身上实际上相互并存,矛盾而又统一,都是其生命哲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种辩证的解说,充满了哲理。福瑞先生从中西生命哲学和心理学角度来解析李白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直击李白灵魂的深处,深化了对李白的研究,拓展了李白研究的领域和视野,并强化了当今古代文学研究者的理论自觉意识,就是要在坚实的文献基础上,进一步加强理论研究意识,从现象上升到理论,以取得更大的研究成果。
关于李白的嗜酒,作者也有精彩的解说。酒是迷醉剂,也是钓诗钩。李白不但是诗仙,也是酒仙。酒仙的称号还先于诗仙。杜甫“自称臣是酒中仙”,李白也自称“酒仙翁”。福瑞先生把李白称为酒神,是对李白嗜酒、好酒的肯定。为什么李白爱酒如命呢?是因为李白“仙宫两无从”,即李白虽曾以布衣之身任翰林供奉,但又无官品,只是一介布衣。而且他终因被认为是“非廊庙器”而被赶出了宫廷,未能当上真正的官,而出宫后求仙、学道、炼丹而终未能长生,只能做一个跌落人间的“谪仙人”,因此求仙之路也失败了。为了逃逸和解脱精神上的痛苦,他只好纵情于酒。其酒后思想愈解放,诗歌愈精彩,他完美地实现了诗酒风流的人生,此都得之于酒之助也。无酒则无诗,无诗则无诗仙。酒不但能解忧,还能催诗钓诗,所以李白之所以能成为李白,皆因为李白是“酒仙”和“酒神”之故也。
总之,福瑞先生由李白这一个案,用生命哲学的理论,从生命意识的角度,对一个号称思想复杂、行为特异的大诗人进行思想的剖析和文化的解读,并成为一个成功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