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国演义》之大势
作者: 庄秋水 杨早 刘晓蕾诸葛亮为什么会失败?
晓蕾、杨早:
过年好呀!蛇年春节前后,我独自在京,偶尔深夜时分醒了过来,听着窗外北风掠过,枯枝扎进冬天的声音,记忆的微光便在意识深处明灭。小时候,北方乡下的冬天分外寒冷,大地干燥贫瘠;天完全黑了之后,整个世界都在一片空旷和死寂之下。我和兄姐们蜷缩在火炉周围,金黄色的土豆片在炉沿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在烧得通红的炭火映照下,父亲的眼睛炯炯发亮,似乎与平常被生活和坏脾气控制的那个人完全不同。他开始给我们讲三国故事。他讲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讲刘备三顾茅庐,也讲张飞大闹长板桥,诸葛亮挥泪斩马谡。
“燕人张翼德在此!”他突然大喝一声。
炉筒上的炉灰扑簌簌掉下来。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会被吓一跳,然后跟着大笑嚷嚷起来。这是我童年时少数美好的记忆片段之一,被存放在记忆抽屉里,不时被提取出来。
当时最想不通的是,刘备是汉室后裔,名义上最应当继承汉室,有本领过人的五虎上将,又有妙计迭出的军师,为什么就是打不过曹魏,最后会不可避免地被灭掉。听到五丈原诸葛亮禳星失败,恨不得跳到故事里,拔剑杀死将主灯扑灭的魏延。
父亲自然无法解答这个问题,只能归因于诸葛亮死了,而君主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再后来看到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里批评《三国演义》描写过实:
写好的人,简直一点坏处都没有;而写不好的人,又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其实这在事实上是不对的,因为一个人不能事事全好,也不能事事全坏。譬如曹操他在政治上也有他的好处;而刘备、关羽等,也不能说毫无可议,但是作者并不管它,只是任主观方面写去,往往成为出乎情理之外的人。
但对于少年儿童来说,恰恰是天生的爽文读者,就是要黑白分明,好到极致,也坏到极致。正是那种绝对化带来的情感浓度才具备了强大的感染力,让普通读者和听众痴醉。小时逢过年,家里会买年画,我记得多有三国题材《三英战吕布》《千里走单骑》《七擒孟获》之类,会看上一年。到中学时,读到《三国演义》全书,早年的情感就淡漠下来,欣赏的倒是英雄与诗人集于一身的曹操;喜欢的是三顾茅庐隐而愈现的表达方法和传奇气氛。这次重读,我和你俩交流过,感觉到三国许多方面颇粗疏,小时候看小人书惊艳无比的连环计、反间计这一类诡计,怎么看着都像小孩子的游戏,漏洞颇多;贤奸邪正,聊得均是天下大势,统绪所归,与普通人的烦恼、苦痛离得远。倒是有几点,是此前所未曾留意的。一是在英雄人物身上,观察到诸多人性的枷锁。譬如关羽这个神明一般的英雄身上,颇有狂妄而自大、幼稚且糊涂的一面,很像是奥林匹斯山上的希腊神话人物。一是论大势,则不出分合论的史观,但无法自洽的逻辑,造成道德理性与神秘天数之间的种种内在冲突,凸显了对上位者道德期待的虚弱无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众英雄们,他们的故事精彩,个性鲜明,却也只是作为历史潮流的无意识媒介,留在小说中历史时间的河床之上。
小说开首便论:“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句话几乎是中国人的口头禅了。作者接着摆出自己的论据:“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对历代王朝俯瞰式的总结,在第三十七回又进一步,借诸葛亮的友人崔州平之口,推出一治一乱的循环史观:“公以定乱为主,虽是仁心,但自古以来,治乱无常;自高祖斩蛇起义,诛无道秦,是由乱而入治也;至哀、平之世二百年,太平日久,王莽篡逆,又由治而入乱;光武中兴,重整基业,复由乱而入治;至今二百年,民安已久,故干戈又复四起,此正由治入乱之时,未可猝定也。”就是说,中国社会是由治与乱的循环往复构成的,这是支配社会运行的规律。
这样粗疏的历史观,很容易得到读者的认可。我们都知道,在北宋末年,就有“说三分”这一独立的科目,后来由话本发展出长篇历史小说《三国演义》。一般群众所见,中国社会没有社会形态的质变,无非一家一姓的兴替,历史不过是在漫长岁月中盘旋。也因此,晚清梁启超认为中国无史,“前者史家,不过记述人间一二有权力者兴亡隆替之事,虽名为史,实不过人一家之谱牒。近世史家,必探察人间全体之运动进步,即国民全部之经历,及其相互之关系。以此论之,虽谓中国前者未尝有史,殆非为过”(《中国史叙论》)。而由治乱循环,又很容易得出忠奸二元论——忠臣谋国,奸臣误国。我们上学时都背过诸葛亮的《出师表》:“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这关于历史的认知如此狭小而整洁,锢蔽着人的思想活动乃至整个人生观。于是,君明相贤,便成了关于清明政治的最大想象;而国人魂牵梦萦,就是君主的仁德。
我这次读三国,意识到小时是真把出身当回事。比如第一回刘备出场,正逢黄巾乱起,幽州太守刘焉张贴榜文,招兵买马。不甚好读书却素有大志的刘备,见榜文长叹,引起身后张飞的询问。刘备张口就标榜:“我本汉室宗亲,姓刘,名备。今闻黄巾倡乱,有志欲破贼安民,恨力不能,故长叹耳。”于是收获了一波流量,得了张、关二人在钱财和人力上的支持。第十三回吕布宴请刘备,让妻女出来见刘备,刘备再三谦让,就说“贤弟不必推让”,结果惹怒了张飞,睁着大眼睛呵斥:“我哥哥是金枝玉叶,你是何等人,敢称我哥哥为贤弟!”要和吕布斗三百合。“金枝玉叶”这个词,第一次被使用得这么清奇不俗。在第一回里,早点明刘备以“织席贩履”为业,也就是卖草席草鞋的小个体户,还比不上张飞是有资产的小企业主。第五十四回,鲁肃来讨要荆州,被诸葛亮一通强词夺理:“……我主人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玄孙,今皇上之叔,岂不可分茅裂土?况刘景升乃我主之兄也,弟承兄业,有何不顺?”刘表这样的汉末名士在地下已哭晕,这血缘继承算法也太粗略了。在三国世界里,出身其实就是个笑话,不过是一个幌子,实际上是唯力是视,谁的实力强大,谁说了算。
但民间“说三分”,小说来源之一的朱熹《通鉴纲目》,包括罗贯中最终成书《三国演义》,拥刘贬曹,将蜀汉视作正统,当然绝不只是因为刘备自诩的汉朝苗裔,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和诸葛亮这对CP,太符合群众的心理期待了,为主仁政爱民,为臣忠义到底。
各路诸侯们逐鹿中原,打的旗帜是“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实则在他们眼中,“天下人”只是他们这些握有兵权的旧豪族新军阀,普通人不过是炮灰和附庸。王允怂恿董卓称帝,说:“自古‘有道伐无道,无德让有德’,岂过分乎!”(第八回)董卓当然与“有道”“有德”一点也不沾边,但这个逻辑,是整部小说里,大大小小们的豪强军阀们扯着的大旗,或者说遮羞布。刘备则成了作者心目中唯一真正在乎仁德的人。徐庶的母亲被曹操抓走,事母至孝的徐庶只好拜别刘备,孙乾劝刘备苦留徐庶,待曹操杀了徐母,徐庶则必定全力复仇。刘备不以为然,认为这样做是不仁不义之举。诸葛亮劝他趁着刘表病危,占据荆州,他也以受过刘表的恩惠而拒绝。便是对普通民众,也是如此,他败走江陵,十万人相随,走得很慢,宁可被曹军追击,也不肯丢弃民众。三顾茅庐请诸葛亮,也是以“兴仁义之兵,拯救天下百姓”为名,被诸葛亮拒绝,就哭了又哭,直到他同意出山。我老家有俗语,说刘备的江山,是哭出来的。不得不说,以丧失枭雄气概为代价,塑造出来的这个艺术形象,是极为成功的,是民众心目中的理想君主。
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序(庸愚子)里说:
曹瞒虽有远图,而志不在社稷,假忠欺世,卒为身谋,虽得之,必失之,万古奸贼,仅能逃其不杀而已,固不足论。孙权父子虎视江东,固有取天下之志,而所用得人,又非老瞒可议。惟昭烈,汉室之胄,结义桃园,三顾草庐,君臣契合,辅成大业,亦理所当然。……遗芳遗臭,在人贤与不贤。君子小人,义与利之间而已。观演义之君子,宜致思焉。
直接甩出了刘备的牌——汉室之胄,结义桃园,三顾草庐,君臣契合。换句话说,就是出身、团队、理念(忠义)均为第一流,这样的创业公司不成功没道理。
我这次注意到,作者赋予刘备身上的道德感,有时会严重到伤害他作为一方诸侯的合法性。譬如关羽在华容道放了曹操,诸葛亮作势要以军法从事,刘备就说情:“昔吾三人结义时,誓同生死。今云长虽犯法,不忍违却前盟。”这是把义气放在军法之前,如何服军中其他人的心?关羽被害后,他又哭得昏绝于地,誓言要报仇。赵云以“汉贼之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来劝说他先公而后私,然而刘备坚持不负桃园之盟,说:“孤与关、张二弟,桃园结义时,誓同生死,今云长已亡,孤岂能独享富贵乎?”这是把社稷都放在义气之后,更何况那些因他复仇之心而席卷的士兵们,“死尸重叠,塞江而下”(第八十四回)。于是,作为仁德之君和作为义气深重的兄弟,这两者构成了不可调和的内在矛盾。
但这还是小处,更大的矛盾在于,既然仁德承天之心,是夺取天下、保住天下的道德必要条件,为何刘备、诸葛亮最后还是失败了?被写书人、评书人、读书人目为“万古奸贼”的曹魏,却奉天承运,统一了天下。明末毛宗岗评三国,在第八十回回评里说过一段话:“人有心,天亦有心。人心不予魏,岂天心独予魏哉?然不予魏者天心也,不予魏而终不能禁魏之篡者天数也。不独人不能违数,即天亦不能自违其数。”他引入了“天数”这个颇具神秘色彩的概念,以此来解释这种强大的历史意志。你俩小时候有没有痛恨过关羽在华容道放走了曹操?如果那时抓了曹操,不就没曹魏什么事了么?
当然,当代人有了完全不一样的视野,知道这个历史意志的背后,是真正的大势——三国根本不在一个经济实力层面上。蜀汉偏居一隅,被吞并时的清单,“共户二十八万,男女九十四万,带甲将士十万二千,官吏四万,仓粮四十余万,金银二千斤,锦绮丝绢各二十万匹。”(第一百十八回)吴国的家底要丰厚得多:“东吴四州、四十三郡、三百一十三县,户口五十二万三千,军吏三万二千,兵二十三万,男女老幼二百三十万,米谷二百八十万斛,舟船五千余艘,后宫五千余人,皆归大晋。”(第一百二十回)而西晋太康三年有三百七十万户,蜀吴总和才八十多万。
于是,我这次再咀嚼毛本《三国演义》被移到正文前的那首《临江仙》,便品出了此前未感受到的悲慨之外的无奈怅惘。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看历代评家们,在一个个细节之处,感慨“天不祚汉”;如杜甫一般感慨“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再读小说结尾所引古风的最后几句——“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我觉得这也正是“三国”能长久为人钟爱的秘密。曹操集团和刘备集团,成为三国艺术世界中的两极,他们的对立和冲突,构成了全书的结构主线。而理想中的仁德政治,身为小民的微弱的道德期待,都注定在英雄们的淘洗下,成了冰山上细微的蜡烛。这便造就了一般人的无力感和空幻之感——面对不讲武德的天数,不管如何努力都归于失败。这种悲剧感,埋伏在一场场热烈激昂的战争场面之下。
期待你们俩的三国之旅。
秋水
2025年2月5日
故事的集合体
晓蕾、秋水:
春节快乐!蛇年春节刚过,我在北京看到秋水发来的第一封信。那里面讲到,春节时候父亲讲的三国故事——很明显,正是故事而不是别的,构成了三国的主体,构成了每个人心目中的三国印象。从这个意义上说,三国其实是一堆元故事。
2018年,周黎明邀请我参与一个项目,为BBC选出5个“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中国故事”。(该项目的官方表述是:BBC邀请35个国家108位作家、学者、评论家、记者、翻译家推选心目中在塑造观念模式或影响历史进程方面最牛的五个虚构故事,小说、戏剧、诗歌不限。)当时票数最高的就是《三国演义》,而《红楼梦》无与焉。因为我们评判的标准不是“小说”而是“故事”。我想这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三国演义》的故事属性,它是中国老百姓最熟悉的历史故事。
事实上,《三国演义》本身也证明了这一点。开篇揭示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历史规律,以及通篇半文不白的语言,似乎并不想在历史真实和虚幻之间寻求一种平衡。它希望读者将它看作一段历史,还是一本小说?长久以来,评论家们在《三国演义》的“实”和“虚”上花费太多笔墨,恰恰说明它并不仅仅甘心做一本小说,《三国演义》更愿意被人当作历史故事,让人体会历史的固有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