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二先生何以不能中举

作者: 陈文新

马二先生是个有着豪侠气质的形象。“马纯上仗义疏财”一节,写他有血性,有担当,化解了蘧駪夫的一场灾难,真不愧为儒林的君子。

马二先生对举业的信仰也是以极豪爽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他听说蘧駪夫“不曾致力于举业”,当下便交浅言深、倾筐倒箧地开导这位只有一面之交的朋友:

你这就差了。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马二先生这番话,数十年来颇为人诟病。说实话,他讲得太露骨了,把举业和做官的联系不加遮掩地摆了出来。为什么要做举业?求科第而已。为什么要求科第?要做官而已。连孔子、孟子也被看成利禄之徒,这话该说吗?站在朝廷的立场上,这话是不该说的。明清时期以八股取士,理论上的目的,是引导读书人多“读圣贤之书”,通过对君君臣臣等儒家价值观念的反复灌输,将读书人的思想纳入官方所期望的轨道,即《康熙圣谕广训》所谓“隆学校以端士习”“黜异端以崇正学”。只是,这种理论上的目的往往与生活实际相距甚远。乾隆的《训饬士子文》就不无恼怒地指斥:“……独是科名声利之习,深入人心,积重难返。士子所为汲汲皇皇者,惟是之求,而未尝有志于圣贤之道。”马二先生不向后学宣示朝廷理论上的崇高目的,却毫无保留地鼓励蘧駪夫为了做官而追求科名,其境界未免太“低”。

换了秀才王仁这一流人,也不会说这种话。王仁曾情绪激昂地说:“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而在冠冕堂皇的言辞遮掩下,他与严监生正在进行的交易是:严监生给他一百两银子,他答应严监生将偏房扶正。从这里,可以看出王仁的处世技巧:他备有两套话语,一套话语是“说的行不得的”教养题目的词藻,那是对外的;一套话语是“行的说不得的”自己内心的隐秘,那是对内的。马二先生只有一套话语,如何行即如何说,表里一致,言行如一,实在是太单纯了。

作为选家,马二先生也信守一套哲学:严谨、实在、不来丝毫虚假。他认定“文章以理法为主”,“不可带注疏气,尤不可带词赋气”,批点八股文时便严守矩镬。且听他自道家门:

小弟每常见前辈批语,有些风花雪月的字样,被那些后生们看见,便要想到诗词歌赋那条路上去,便要坏了心术。古人说得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尘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看得的么?所以小弟批文章,总是采取《语类》《或问》上的精语。时常一个批语要做半夜,才肯苟且下笔,要那读文章的读了这一篇,就悟想出十几篇的道理,才为有益。

比较起来,按两套哲学处世的匡超人便“潇洒”得多。马二先生“三百多篇文章要批三个月”,匡超人“屈指六日之内,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至于读者是否获益,匡超人是不在乎的。

由于马二先生的豪爽、天真、厚道,他的形象可笑亦复可敬。正如天目山樵的评语:“马二先生十分真诚。”“言虽可笑,其意却可感。”齐省堂本评语也赞许道:“马二先生逢人教诲,谆谆不倦,自是热肠一片。莫以其头巾气而少之也。”

使我们读者颇为不平的是,马二先生这样一位虔诚的举业信奉者和著名的八股选家,居然未能中举。他到头来得到的最高功名竟只是优贡。马二先生何以不能中举?

是他不懂八股文吗?选家卫体善确曾菲薄马二先生:“正是他把个选事坏了!他在嘉兴蘧坦庵太守家走动,终日讲的是些杂学。听见他杂览倒是好的,于文章的理法,他全然不知,一味乱闹,好墨卷也被他批坏了。”但明眼的读者心里清楚:马纯上生平最厌恶杂览。如齐省堂本第十三回的评语:“马二先生论举业,真是金科玉律,语语正当的切,足为用功人座右铭,其评选亦必足为后学津梁,岂若信口乱道、信手乱涂者哉!”

是马二先生不会“揣摩”吗?高翰林确曾以此作为马纯上不能中举的理由:“我朝二百年来,只有这一桩事是丝毫不走的,摩元得元,摩魁得魁。那马纯上讲的举业,只算得些门面话,其实,此中的奥妙,他全然不知。他就做三百年的秀才,考二百个案首,进了大场总是没用的。”

这里的“揣摩”,是指揣摩“风气”,“读近科中式之文”,以期投考官所好。这倒真是马二先生的“短处”。他执着地认为:“任他风气变,理法总是不变,所以本朝洪、永是一变,成、弘又是一变。细看来,理法总是一般。”洪、永指洪武、永乐年间,这是八股文体制初具规模的时期,文风崇尚简朴,虽注重对偶,却没有八股的限制;成、弘指成化、弘治年间,这是八股文的成熟时期,文风趋向繁复,对偶工整,体式更加严谨;隆庆、万历以后,更以机锋侧出和借题发挥取胜。这表明,风气的不断演变是客观存在。但注重风气,忽视理法,却与朝廷的宗旨相悖。马二先生强调理法,这是他的诚实处;而忽视风气,也许正是他落第的原因之一。

不过,吴敬梓持另一种看法,他将马二先生的不中归结于录取的偶然性。迟衡山说:“上年他(马二)来敝地,小弟看他着实在举业上讲究的,不想这些年还是个秀才出身,可见这举业二字原是个无凭的。”这也就是归有光所谓“场中只是撞着法”,《儒林外史》开场词所谓“功名富贵无凭据”。深于举业,文章出色,却照样困于场屋,这在明清时代井非个别现象。

话说回来,科举考试中个人的中与不中,固然有极大的偶然性,但就整体而言,文化发达的程度,仍是决定不同地区录取人数多少的决定因素。据王德昭《清代科举制度研究》统计:有清一代,凡属经济繁荣、文风兴盛之区,科名亦盛。以全国各直省获中会元、三鼎甲和传胪的人数为例,清代以江苏、浙江、安徽、直隶和山东五省获中的人数最多;此五省中,又以江苏和浙江为盛。科举制度的这种相对公平的竞争性,亦不必抹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