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的诗与禅

作者: 梅杰

最能拨动人的情弦的莫过于诗,小诗更能捕捉情思的一刹那。现在,铺在我写字台上的《十二月十九日夜》就是这么一首小诗:

深夜一枝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鸟林,

是花,是鱼,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镜子。

思想是一个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灯,

是炉火,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是冬日的声音。

这首小诗乃废名所作。废名(1901—1967),我国现代著名小说家、诗人,原名冯文炳,湖北黄梅县人。黄梅县是中国禅宗的发源地,大大小小的庙宇遍布全县各地(废名的家在县城小南门,即著名的高塔寺塔附近),因此有着浓厚的佛教文化气息。废名也是在佛教故事的熏陶下长大的,这为他以后的文学创作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废名最初是以小说家的姿态登上文坛的。早期作品以《竹林的故事》为代表,多以回忆家乡人和事为题材,这时他和鲁彦、台静农、许钦文等被鲁迅称为乡土小说作家。后来他又创作了《莫须有先生传》《桥》等长篇小说。到20 世纪30 年代中期至40 年代,他才正式以诗人身份在文坛上露面。他的诗作不多,主要是1944 年他和开元合著的一本诗集《水边》。《十二月十九日夜》即选自《水边》。

废名在北大关于新诗的讲义曾被黄雨编为《谈新诗》,由北平新民印书馆出版。在《谈新诗》中,他主张新诗应是自由的,可以不拘泥于形式而追求独特的内容。这可以作为我们读这首小诗的理论基调,因为《十二月十九日夜》正是实现他的主张的力作。

从全诗来看,它完全将韵律破坏掉,也没有半点音乐感。它的形式全然是自由的,完全没有“新月派”诗人闻一多提倡的“带着镣铐跳舞”的痕迹。它的内容又是怎样的呢?诗人为我们设置了这样一个境界:在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诗人默坐着,周围的一切是那样柔和、安详、静寂,没有一点尘世俗味气象,呈现出空灵飘逸、静寂旷远、恬静自然的意境,而诗人的思想的流水却在不停地涌动。这是什么境界呢?李健吾曾说:“废名先生仿佛是一个修士,一切是内向的;他追求一种超脱的意境,意境的本身,一种交织在文字上的思绪者的美化的境界……”(李健吾:《咀华集》)虽然这段文字是李健吾评述废名20 年代末30 年代初的小说,要知道这个小说里的修士后来成为新诗中的禅者,小说里超脱的意境后来衍化为新诗的禅境。这首小诗描绘的正是禅境,禅境也正是废名追求的独特内容。

禅境是最美好、最令人向往而又不可及的精神境界。废名把禅境引入新诗中,使禅境艺术化了。艺术化的禅境终究是艺术,只有天才的艺术家才能到达。废名就是这样一个天才的艺术家,看废名是怎样隐遁入禅境的吧:“深夜一枝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这一下子就设置了一个夜“海”图。一个“深夜”就引出了静寂,在这柔和的灯光里,诗人觉得自己被“大海”包围着。这时,诗人是默坐在书房里(我们可以想象得到),这是怎样的一个美妙境界!接着诗人又写道“星之空是鸟林,/ 是花,是鱼,/ 是天上的梦”,这就太令读者奇怪了。其实这时诗人想到了星空,思绪就在迅速地跃动,更奇怪的是诗人忽然来了一句:“海是夜的镜子。”这一句来得正好!禅境已基本形成了,这时诗人觉得自己的思想也很美丽:“思想是一个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灯,/ 是炉火。”诗人的思绪流动得太快了,需要读者自己去慢慢思索。诗人又想到“炉火是墙上的树影”,这时,禅境里传来“冬日的声音”。就这样,诗人作为禅者完全融入禅境了,叫读者好不羡慕。

综观全诗,有两大显著特点。一是文字简约,句与句之间存在“沟壑”。废名曾说:“我是用唐人写绝句的方法来作小说的。”其实这句话改为“我是用唐人写绝句的方法来作新诗的”亦不为过,这首诗就是新诗中的“绝句”,它以高度凝练的字句把自己带进了禅境。由于诗人思绪流动太快,诗歌语言本已够精练,他却又省略了不少,简直有点“吝啬”了,使得这首诗留下许多空白,也就是“沟壑”,这需要读者自己去填补(猜详)。这样,读者不得不细细地品读,也就在“填沟壑”之间,诗人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让读者去领悟、欣赏他的艺术才华。二是想象丰富,意象跳跃。有人说废名的诗受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的影响。这有一点道理,但他又不完全与法国象征主义相同。波德莱尔(1821—1867)在《想象力》一文中说想象力“这种神秘的功能真称得上臻美无上的功能……给人以辨别色彩、轮廓、声音和香气的能力……是它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建立新事物的感觉”。用这段关于想象力的论述来读废名的这一首诗,可以看出废名真是把想象的手法用神了。他采用一些看似毫无关联的意象来描绘禅境,这些意象多是想象的或是突然闪入诗人脑际的灵感之物,它们更好地表达了诗人抽象的思想感情,使这些情感具体化了。诗里有灯光、高山流水、星空,也有花香、冬日的声音,更有禅境。这首诗的意象繁复呈现,诗人借助想象的翅膀,跳跃式地飞入诗中,令读者应接不暇。现代作家郁达夫在《想象的功用》中指出“文学是作者的经验的翻译与编制,而想象就是当作者在翻译与编制当中一种天来的魔术”。这首诗就表现得很突出,废名堪称想象的魔术大师。现在我有必要指出法国象征主义与废名风格的不同之处来。法国象征主义是颓废主义的一种,波德莱尔正是诗人中最早的颓废主义者,而废名的诗并不颓废,只能说陷入了唯心主义,而唯心主义并不都是颓废主义(尽管著名的唯心主义哲学家叔本华是颓废主义者)。通过这一首诗我们虽然的确能感觉到废名的远离尘世、隐遁入禅境,但丝毫没有法国象征主义的颓废、伤感、抑郁,而是禅者的安然心境。

废名的诗在新诗中是独树一帜的。“中国的玄学和禅学感知世界与人生的那种特殊方式,同诗人们感知世界与人生有一些相通之处。从玄学和禅学的角度去揭示诗歌艺术的规律是一条可行之路。”(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自序》)废名正踏上了这条路,他恐怕是最早把禅引入新诗的诗人。废名诗风格的独特之处也就在这里。以《十二月十九日夜》为代表,说明废名的诗是禅诗。其实他对禅宗是很有研究的。在家乡避难时期,他在黄梅东山五祖寺着手写了一本《阿赖耶识论》,反对著名佛学家熊十力的《新唯识论》,可见还不是一般的深。谢冕在他的《论诗》中说:“真正的欣赏入门,应当是对于诗篇作者,以及它的创作时代和社会背景的了解。”读废名的诗可以发现谢冕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他的观点只适用于现实主义诗歌,而废名的诗是超越时空、超越现实的。

前面我还提到废名的小说,其实废名的许多小说特别是《桥》与他的诗的意境是基本一致的。《桥》是散文化的小说,语言流露着诗意或禅意。朱光潜谈到《桥》时也说:“《桥》里充满诗境画境,是禅趣。”他的小说早于诗歌产生,就已经显示出他一步步走进禅境了。

袁行霈还说:“诗歌的意境和诗人的风格也有密切关系,诗中经常出现的某一种意境,就会形成与之相适应前某一种风格……风格即是人。”的确,通过读以《十二月十九日夜》为代表的废名的诗,从其中的禅境,我们看到了真实的废名——禅者诗人。废名是一个真正的禅者,是现代最富禅意的诗人。冯健男曾说:“废名本质上是一个诗人。”这个隐遁入禅境的诗人,“苦心孤诣著华章”,在艺术探索上做出了巨大努力,对后世的影响也是难以估量的,沈从文、何其芳、汪曾祺等都曾公开承认受废名影响。这个以小说出名的诗人,其实通过他的诗更易看出他的艺术追求来。

“一颗沙里看出一个世界”,一首小诗读懂一个诗人(当然要结合他的文化背景)。只是废名是禅者,禅者是隐士,极难为一般人所结识。废名的独特艺术风格遮住了自己,只有少数人发现了他的“星光”,他的老师周作人就很推崇其作品,《谈新诗》也是由周作人作序的。他的学生汤一介曾撰文《“真人”废名》引录过这首诗,也谈了他的感悟。看来,还是有人喜欢废名作品的,可惜太少,我真诚地希望以后会有更多的人去了解这生活在禅境里的孤洁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