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他们点起了火把
作者: 阿微木依萝我只坐在阴影处, 看他们点起火把玩游戏。
如果我将它称作“游戏”,可能有人会不高兴。他们纠正错误的决心无时无刻都不松懈。
午后这么热的阳光中, 他们就开始演练,为了晚上天黑时举办的大型篝火晚会,顶着烈日练习。
劈叉,扭腰,摆屁股,有节奏地高呼。
女人要将她们的胸部挺高, 这样显得原始、饱满而美。
男人的脸上最好有酒窝, 这样可以填满今晚缺了一角的月亮。
他们把月亮都安排好了。有没有月亮似乎都必须有月亮。实在没有, 就想象一个。画在手心或一路呼喊———月光、月光……
都行。天空里的一切,都要在众人的掌握之中。他们很快乐,充满了神力。
这片高原,外人极少进来,地上的荒草中奔跑着一群孤独的孩子。在我乘凉之地的远处,山脉是一条一条的线段,被松林分割又被野草和逃荒的兔子连贯。以往很早的时候,我也是他们当中那个最调皮的人,而现在我只坐在阴影里看他们手里空空如也,没有火把,什么都没有。他们跟在手持火把的大人身后,落寞后马上变得快乐,马上也跟着高呼,我仔细去看了看,其实,并不是他们手里空荡,而是我自己,我坐在这儿很久了,手里只抓着一把泥土。
上个月我伯父死了, 很久以前我姨母死了。他们死前我还很伤心,我觉得我会在他们的葬礼上哭得死去活来, 可是等到他们真的死去那天以及那天的以后, 我内心突然就恢复了平静。站在他们的尸体跟前时,我恍惚无措,努力想象他们活着时对我的种种善意、恩惠,可惜,白费力气,仍然调不动我伤心的情绪, 于是往广阔的视觉去概括,想象他们为这个人间,哦不,说大了,为我们周围亲戚朋友造的福, 他们穷困潦倒一生但是创造了许多功绩———容我再想想,是什么功绩……呵呵,什么也没有! 这样一番追思后, 我还是没有找到让我放声大哭的内容。我不得不承认,他们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人, 对我这个年轻的后辈所付出的感情, 其实也并不如我所想象的那般厚重———他们忙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呢。即使真的对我很好,对我付出了深厚的关心,经过时间淘洗和记忆筛选,所剩的那点恩情也就变得稀松平常。我能调动的情绪是普通的同情,而这玩意儿,随便哪个陌生人踩到我的感触时, 我也能慷慨地给予或者分享。所以,在这份感情再次被我自己否决以后, 我对死亡的追悼之情就更加匮乏了。我只能把最普通的不值钱的同情送给他们, 这样我就可以轻松地回忆他们最后死的时候都受尽病痛折磨,而活着时,也一辈子都在生存的道路上挣扎。这样,我就差不多能让眼眶红起来, 让人看到我终于有了一丝怜悯悲戚之情。他们睡过的房间还有未消散尽的屎尿味, 这些让人掩面而逃的味道早已葬送了他们的尊严, 而在简陋的操办丧礼的堂屋中, 至今还飘荡着这股可耻的气味。我找了一块尽量闻不到死者气味的地方,时站时坐,换一口新鲜的空气之后再回到停尸现场, 表现出人之常情的失亲之痛。我要假装悲痛,起码我得假装那么一会儿, 充分利用对陌生人的那种同情心。但是在一大群顶着孝帕的人当中,我必须遮住额头, 因为我的额头上可能没有一丝愁纹。他们要是泉下有知,应该会说冷血动物就长我这种样子。然而无所谓,我无所谓任何点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他们的死亡如此薄情。他们清白的一生,符合我在他们葬礼上慌慌张张的、白纸一样的茫然情绪。哭,是葬礼上最没有意义的表达,只是一种喧杂。再后来,我干脆就跑到阴影处纳凉了, 虽然那个时节也不算热,但坐在阴影里让人觉得空旷和安心。我在忽明忽暗的区域观察那些和我一样尽力攒足了悲伤的力气哭得东倒西歪的人。像今天这样的天气或许更适合办葬礼, 热腾腾的, 大家都知道死者已经死了, 天气又热,停尸不能太久,死者也知道他们已经是死者了。在互相理解之下,心照不宣地,活着的人们匆匆把死者埋葬, 大家就都不用浪费情绪啦。我多希望那是个炎热的天气,像今天这样,那就太好了。但那天的云色很灰,符合人们讨要的天意,符合一个最卑微的生命的消亡。他们在只被那么几个人关心或者连几个人的关心都没有的人间,活了一辈子。
今天傍晚以后可不是什么葬礼。这些人还活着呢。他们在昨天和前天以及过去的每一天,除了像今天这种节日,几乎不得清闲。我伯父活着的时候,不,很多人,他们都有一个习惯, 专门选择过节的那些天出门打零工, 因为那几天的工钱是平常的两倍。他们把这种称为“油水”或“横财”,所以很多人在这里点燃火把游戏的时候, 我伯父那一类人就在工地上拼命地发着横财。他那种类型的人哪怕死了他一个, 也还有无数个在工地上忙着,是不可能绝迹的。今天晚上是绝大部分人的狂欢节, 是大型的篝火晚会,他们痛快着呢。为了让自己的生命变得伟大和有意义,他们才创造了节日;他们小小的、微弱的火光,是从一根火柴上取得的。这些传递出去的火光可以证明,他们爱着自己以及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我好像听见他们跟我说:今天晚上,每个人都应该点燃火把去亲吻土地。
我不可能加入其中,如果他们逼我去,我就说,等我死的时候再亲吻土地吧,连嘴唇都可以烂在土里。
那些只是游戏,所谓追逐光芒的游戏。但我必须同意并且为他们喝彩, 为这些点亮了火光的人。他们点亮火把举在头顶,这样, 黑夜把他们的脑袋连同身体一起吞没时,火把就是他们的脑袋和身体,这些光明的脑袋就会在夜色里漂泊, 像是漂泊在无尽的海面上。
这时候, 太阳离我们最近, 像熟透的果实。黄昏后,我认为自己还是会坐在这里,直到他们的火把亮起来又熄灭,熄灭,又再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