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

作者: 孙远刚

父亲总是煨。蹄髈、蹄爪、筒子骨、五花肉……通通一煨了之。

一向不服输的父亲还是服了老, 八十多岁的人,没了力气,光剩下脾气。子女都不在身边, 他只能把脾气撒在这些肉骨头身上。山中柴火,老来光景,父亲能用一块炭烧云将石头煨得稀烂。

我隔周进山一次,荤素都要带一些。荤菜洗干净,分小份,以一罐煨下为量,保鲜袋扎口,投进冰箱里,他随煨随取。

父亲一个人也烧大灶。他有一只单耳罐,粗陶,半截釉,约一升量。肉类,连皮带骨地纳进去,淹上清水,用两根指头捏一撮盐面撒上,盖上盖,塞进灶膛,就开始他那简单粗暴的煨。灶火熊熊,火舌舔着锅底,也燎着罐身,那罐无处可藏,负痛蹲在火丛里。临吃,用布包罐耳朵平端出来,放在一块专用木块上,“噗噗”两下,吹吹灰。揭盖,汤汤水水倒一碗,骨是骨,肉是肉。剩下的端回去,焐在火石子里,接着煨。

接他出山,住我单位宿舍,煨不成了,改炖。我给他买一只电炖钵。“炖哪抵煨呢? ”父亲总是这样怀念煨。也是,柴火砂罐,白水白盐,原汁原味。可惜,那只罐没带出来,弃在老屋后廊檐下,接半罐雨水,和几株一年蓬在一起。

若有时间,我便炒菜烧菜。炒和烧,父亲也喜欢。就他吃,菜要切细,他没有牙,吃东西靠抿。吃鸡块和排骨还要费事些,先将肉从骨头上撕下来,再使剪刀铰碎。剪刀足够锋利,他有好几把,是妹妹玩具厂剪线头的那种,成了他的牙齿。他常对我懊悔:年轻时仗着牙齿好,什么都啃,现在失弄呢。说着,从嘴里抠出假牙给我看,我不看,他又塞回去。临了,他总不忘招呼我一遍:不要硬碰硬,牙,要省着用!

牙的事,我带着他六进医院,起牙根,咬模,装义齿,矫正,再矫正,前后半年有余。那时,父亲在山里,我在乡镇,相去几十里,离市区更远。一下课,我就发动车子往家跑,一手粉笔灰。接上父亲抄山中近道奔城里,一路上担心医院下班,来去跟打仗一样。对于义齿,父亲并不满意,咬东西不得劲,好钻东西,在嘴里还跑动。做义齿把原先残存的四颗牙根分两次拔掉, 父亲也特别懊悔: 晓得不拔了, 留几个牙根还能嚼嚼。于是又殷殷招呼我:以后你们老了,牙根千万别拔, 假的再搞也是假的。他说的“你们”,包括不在他跟前的一儿三女,通通由我代表。

“老而不死是为贼”, 这是孔子骂原壤的话。圣人骂老,为人子者只能苦笑。人,从老到死这段时间谓之“天年”,上天额外赐予,不知长短。长也好,短也罢,横来竖去,计较不着,受着就是。父亲最后的几年,我常常跑医院,累了烦了,坐在住院部外高高的台阶上, 我常常会想这些生老和疾患的问题,也是在心里劝慰自己:上人的福,下人的罪;只有享不尽的福,没有受不完的罪。

剩下的这段时间, 父亲用来炖肉和生病,都不是急事。慢慢来,慢慢来。

接他出山,是他八十四岁那年。父亲已经活到孟子的岁数。即使不是亚圣,把这样的高龄老人单独放在山里,也着实不放心,那时我在一座名叫“柘皋”的镇子上教书,学校分给我一大间单身宿舍, 在二楼,不高,楼后是大操场,热闹时极热闹,安静时极安静。上课时,踢球、赛跑、跳远……哨声、操声、加油声、杠铃落地声,父亲在后窗看他的“体育频道”。

操场用一人多高的钢网环围着, 钢网和宿舍楼后墙之间有条夹巷,夹巷不背阴,父亲能种些东西。主要是豆子, 米豇豆为多,牵藤引蔓,猪耳似的豆叶、羊角似的豆荚,挂成一张绿网。还种南瓜,开黄花,结青皮牛腿瓜,网上挂着,地上躺着。有的越界,花开在网外,瓜也挂在网外,父亲够不着却能看到。他每天都看那些瓜,看它们一点一点长大,开始长得快,定型后渐渐就慢了下来,见老不见大,跟人一样。南瓜不能生吃,也就不在一时,早一天迟一天地都在那里,操场里最小的也是高一学生, 不会糟践他的瓜。觉得哪只瓜皮色老,可以收了,他就告诉我,隔窗指给我看,指了半天,我在瓜叶中找到了它, 记住点位, 趁着下班的空当,拎一只骨牌凳进操场,站在凳子上摘下那只瓜带回来。父亲摸着那只瓜不放手,看了几个月,终于摸上手,上面青绿而密集的圆点像是草间弥生的画。

柘皋是江淮古镇, 一条石梁河牵着牛头一样的镇子走了上千年, 也没走出去半步。昔日通巢湖达长江的繁盛,如今只剩些破椽糗瓦,供旁人细说。玉兰桥下,响石街上,父一辈子一辈的柘皋人,低头于窄巷霉屋,在酱油色的日子里出出进进,慢动的光影,模糊了面目。

不上课的时候, 我陪父亲顺着柘皋河沿慢慢地走, 讲些沿途的掌故, 比如说1141 年的“柘皋大捷”和其后的“宋金和议”。我边走边讲,父亲边听边看,指指点点,别人的事,过往的事,总是轻如飘云淡若蛛丝, 无痕无波地不放在心上。他只在“五四年来过柘皋一趟”,那年发大水,他买了一担杉木水桶挑回去, 算算已经快七十年了。

千年作镇,脚印相叠,脚下都是“千脚土”,土肥宜蔬。塌架的废屋,收拾一下,在瓦砾堆上插几根大葱, 就能结出醋钵大的圆葱。镇上人,祖传地会种菜,但有隙地,街坊们就想要安插点什么,萝卜白菜、大椒茄子、黄瓜瓠子、扁豆丝瓜,种什么成什么,就在房前屋后,旋摘旋烹。自己吃不了,也拿出来卖,搞得街面上都是这些大路菜,滴水鲜,不值钱。

我喜欢吃油煎豆腐炖小青菜。在桥西街中段的某间瓦铺里,放一元硬币在桌角,松松垮垮的老板娘便丢下手中的忙活,走过来,路过廊柱,顺手抹下一只方便袋,弯腰下去, 从躺在地上的大铅盆里捞起四块斩方四正的豆腐递与我。提着豆腐,过西门桥,拐上去韩家桥的土路,在路两边寻一把自生的小青菜。豆腐切麻将大小的块,下油锅煎至两面黄,下小青菜,翡翠白玉地一锅烩,父子俩吃不掉。

本以为就这样了,陪着老父亲,在这青菜豆腐里,慢悠悠地晃到退休,怎料这样的“慢”,向以“算小”出名的古镇柘皋,只给了我四年。

2019 年,我进了一所省重点中学。学校在城北的落凤坡, 一个驴脊梁大小的地儿,竟挤着六千多名师生。重点中学内卷得厉害。在这里教书,每天提着早餐进校,上楼,进办公室,早餐一放,坐下就埋头忙活,或是进班,一大堆事情,等想起来吃早餐,已经冰凉。预备铃一响,背起“小蜜蜂”就走,边走边整理耳麦,跟走穴的歌星赶场一样……站在教室门口等第二遍铃,看一圈圈回廊里匆匆走过的身影, 觉得整幢楼就是一个缓慢旋转着的烧饼桶。

慢时不知慢时好。等你滑入快道,被裹挟着停不下来,想慢,慢已不依你的想了。

我城里的房子在五楼,没有电梯,父亲不能上下,住不了。入职之前,必先安顿好父亲。联系一家叫“光明”的养老院,条件蛮好,费用自然不菲。父亲却不乐意,做了很多说服工作,又开车带他去实地考察。那次去正赶上开饭,中午主菜是大锅炖排骨,配一点小青菜,工作人员递给父亲一大块,父亲接过来,用手撕撕吃了,很烂,这才下了决心。

我下班去看他,他总是已经吃过晚饭,早早地坐在黄昏的窗口,安静地等待天黑。他的变化让我吃惊———这还是我那爱挑不是的父亲吗? 疑心是不是养老院给老头下了什么安定之类的药。我来了,他看不准我来的方向,很着急,总问我方向,哪边是东哪边是南。我把他领到窗前,告诉他:你这楼前大院子是朝南的,认准了南,南背后是北,左东右西不就清楚了? 他点点头,努力地记住方位。一个乡下老人进城,掉进楼群中,没根没底,没着没落,让他产生了认知上的恐慌。

他住在四楼,有电梯上下,可他已懒得上下了。所幸吃住都好,也很快适应,有人洗衣,按时洗澡,按时发药,他只是抱怨太快,人受不了,一个护工管十几个老人,总是催。在柘皋,早晨起个床,他要两个多小时,坐在床头,运气,做操,按虎口,掰脚趾,捶心包经,捶胆包经。这经那经,一套下来,提着痰盂去楼下浇豆子,然后回来洗漱。早饭早就做好,吃他的自制“八宝粥”和水煮蛋,或牛奶、燕麦片、米泡子和鸡蛋馓,轮换着吃。粥,冬天焐在电饭煲里,夏天敞着盖。

事后才知,柘皋四年,是他晚年中最好的四年。柘皋不起眼,破破烂烂,慵懒闲散,岂料那破烂是千年修炼成的勘破, 那懒散是参透生死两端的闲适。离开柘皋看柘皋,我得另眼了。于是,我常对身边的朋友说:有好日子要先过,人生如吃席,菜要边上边吃,趁热吃,等都上齐,也就该散席了。

父亲最终栽在“起床”上面,也是倒在一个“快”字上面。那天是周日,10 月份的第三个周日,我人在安庆,两百公里外。早上,枕头上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是养老院的座机,心知不好。父亲下床快了,摔了一跤,现在深度昏迷。之前,周五傍晚下班,我才去看过他,他吃过晚饭,好好地坐在床沿上。我告诉他,这个双休日出门,要两天才得回来,临走,他偷偷塞给我一个大馍。我让养老院赶紧打120送医。

没想到,周五那一面,竟是我们的最后一面。距离他进养老院,也就四个月多几天的时间。

安葬了父亲后,我去收拾东西,抽屉里有一个大馍,用抽纸包着,已经僵硬。那是留给我的。怪不得当初他那么抗拒养老院呢!现在想来,他抗拒的是冥冥之中漫上来的无边的黑暗。米寿之人,有足够多的人生阅历。父亲用这种最极端的方式,告诉对生死尚认知不足的我:余途凶险,千万要慢!

出养老院大门,路上干干净净,不见一辆车,也不见一个人。站在一棵香樟树下,我一口一口地吃起那个冷馒头, 吃得泪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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