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洋与文学、人性
作者: 樊星海洋为诗人、文学家提供了无尽的创作灵感,时而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喜悦,时而又是“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梁启超诗句)的感慨,更有“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周恩来诗句)的豪放……可谓各有千秋。于是,中外诗人、文学家笔下的海洋如何呈现出丰富的文化与思想意蕴,就成为一个值得琢磨的话题。除了感叹大海的浩瀚、人生的渺小,那些经典之作如何深入揭示了海洋与人性和人心的奥秘?如何写出了海洋的险恶与风云变幻?都值得回味,值得研究。
一、海洋与自由意志
普希金的《致大海》一诗抒发了诗人的满腔热情——热爱大海,连同“你阴沉的声调,你的深渊的音响”乃至“那反复无常的激情”,“还因为那个隐秘的愿望而苦恼心伤”,语焉不详,也因此耐人寻味。“现在哪儿∕才是我要奔向的无忧无虑的路径?”这迷惘是否吐露出诗人因为反对专制而被监管的苦闷?诗中还写到了拿破仑的悲凉结局,以及另一位“为自由之神所悲泣着的歌者”的消失。至此,此诗的政治意味水落石出。而当诗人在告别大海时要把峭岩、海湾、光与影以及“絮语的波浪”都“带进森林,带到那静寂的荒漠之乡”的豪情,也就宣示了以自由情怀反专制的浪漫主义激情。这首诗因此在众多讴歌大海的诗作中显得分外醒目。是啊,还有什么比大海更能象征自由!
只是,自由虽好,有没有自由的迷津?法国大革命中,曾经为革命呼风唤雨的罗兰夫人为什么会在恐怖的腥风血雨中终于发出了“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的哀叹?一百多年后,一位中国诗人徐志摩也在一首题为《海韵》的诗中寄寓了他作为自由主义者对于自由与任性的感慨:一位妙龄女郎在黄昏的海边徘徊、吟哦、舞蹈,全然不顾旁人的善意提醒:“听呀,那大海的震怒,∕女郎,回家吧,女郎!∕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女郎,回家吧,女郎!”当女郎突然发现归途已断、悔之已晚时,一切已无法挽回……这首诗如一段很有意境的视频,耐人寻味:青春的任性、率真的自由,的确美好,只是多少悲剧常常就在猝不及防中上演。
罗兰夫人的临终感慨与徐志摩在海边若有所思的惋惜可谓异曲同工,引发人们深思“自由的界限”“任性的误区”这样的伦理课题。
二、海洋与多变命运
海洋上风云变幻,如同人世间的诸事无常。许多作家都通过讲述自己在海上的人生经历,感悟命运的无情与诡异。其中,美国作家的成就尤为突出:赫尔曼·麦尔维尔的长篇小说《白鲸》、杰克·伦敦的长篇小说《海狼》、尤金·奥尼尔的戏剧《天边外》《安娜·克里斯蒂》《毛猿》和海明威的中篇小说《老人与海》都在开掘海洋与人、揭示命运的玄机方面达到了引人遐想的深邃境界。
《白鲸》通过讲述一个疯狂捕鲸的故事,刻画出一位为了复仇失去理智的船长亚哈的奇特性格,他因为一条腿被白鲸咬掉而不顾一切去复仇,为此独断专行也无所顾忌、不敬神明也骁勇善战、近乎癫狂又如愿以偿,只是最后的结局是与白鲸同归于尽,值得吗?他的狂热与“那个大寿衣似的海洋……”互为映衬,烘托出人性与大海都深不可测的主题。人与自然(大海、白鲸)、命运的搏斗应该以理性为指引,可事实上,许多人与命运的搏斗充满了非理性的偏执与狂热,即使明知可能失败也在所不惜。而亚哈心中善与恶的混融一体也相当深刻地道出了人性的复杂,正所谓:“道可道,非常道。”人生道路上的上下求索与顾此失彼,人在思考问题时的两难困境、时常后悔,与船在阴郁、神秘的茫茫海洋中颠簸、迷失何其相似!因此,人追逐白鲸、穿行于风浪中的蛮勇与冒险,也就既令人提心吊胆又使人不能不心存敬意。谁不想在与命运的搏斗中成为胜利者?只是祸福无常。有的人实现了梦想,却也失去了太多太多;更多的人追逐了一辈子,最终只能望洋兴叹。《白鲸》因此而富有深刻的哲理意味,而且一言难尽。其中充满了征服的激情、冒险的刺激,还有宿命的浩叹……
再看《海狼》。杰克·伦敦以饱经磨难和打拼的切身经历讲述了一个在海船上人与人之间弱肉强食、此外只有以暴制暴的故事:作家“我”在海上遇险,被“魔鬼号”帆船救起后,受到蛮横、粗野的船主“海狼”欺压,因此而愤愤不平。那简直是一条“地狱船”!有趣的是,“海狼”居然也喜欢读书,但是拒绝相信“利他主义”,只认定“强权就是真理,懦弱就是错误”。“我”只好借了一把刀,使动不动就磨刀霍霍、以示厉害的厨子多玛被迫求和。水手约翰生等人则试图谋杀“海狼”,却没有成功。这些情节,都生动刻画出一只船上的“丛林法则”。“魔鬼号”也因此充满了可怕的紧张氛围。后来,他们救起一只遇险的小舢板,没想到被救的玛丽小姐与“我”相谈甚欢也使“海狼”愤怒莫名。就在他企图对玛丽非礼时,被“我”撞见。“我”拔刀威胁时,“海狼”突然头痛,失去了疯狂的能力。“我”与玛丽趁机逃到荒无人烟的岛上,不想“魔鬼号”也被冲上此岛。此时,水手们已经抛弃了“海狼”,他也已双目失明。可是他居然还想掐死“我”。“我”在制服了他以后,与玛丽逃向了新生活,而“海狼”也终于死去。
小说就这样在惊心动魄的叙述中还原了底层生活中的残酷无情、命运无常。这样的故事令人想起许许多多乱世中的“吃人”惨剧,就如同巴尔扎克笔下的伏脱冷信奉的“强盗理论”一样(《幻灭》),也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群魔》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剖析的那样。好在,《海狼》的故事结局令人略感宽慰。《海狼》还使我忽然想到了中国作家姜戎的长篇小说《狼图腾》。那本书对于中华民族性格中狼性沦丧的反思、对于狼性的呼唤不无道理,也与鲁迅关于“施以狮虎式的教育,他们就能用爪牙,施以牛羊式的教育,他们到万分危急时还会用一对可怜的角。然而我们所施的是什么式的教育呢,连小小的角也不能有,则大难临头,惟有兔子似的逃跑而已”①的论述颇有悠然相通之处,只是也会引出新的问题:如果在现代社会里,以狼性作立身之本,就很可能坠入毁灭的深渊。
《海狼》暴露人性恶的一针见血与尤金·奥尼尔的名剧《毛猿》一脉相传。而“杰克·伦敦正是奥尼尔的最爱”②。
《毛猿》也以粗粝的风格还原了海船上那些工人的粗鲁、蛮横,充满骚乱,如同猿人一样。其中,扬克更为好斗。他从小就没有家。在地狱般的船上过着低劣的生活,因此格外仇恨资本家。轮船公司董事长的女儿米尔德里德异想天开来参观火舱,使他倍感屈辱。他欲寻衅滋事,上岸后乘公共汽车时打人,导致被捕。在监狱里,他再次感到与被关在动物园里一样。出狱后他要求加入产联,想炸掉钢铁托拉斯,却出乎意料被斥没有头脑,令他困惑莫名。这一笔,写出了扬克的走投无路。他只好到动物园,向猩猩倾诉愤怒,并竟然打开笼门,与猩猩拥抱,结果被猩猩扔进笼子,压死在里面。
这个故事不乏夸张的笔法,也令人想起卢梭关于科学和艺术的发展反而使得人们的灵魂越发腐败,因此应该“返于自然”的著名论述,想起从废名、沈从文到贾平凹、阿城、莫言、迟子建的文学思潮——返璞归真,只是,也难免产生对于原始品德、原始蛮力的质疑:人性的野蛮、兽性其实根深蒂固。关于原始社会的野蛮的相关研究足以为关于“人性恶”的研讨提供证明。另一方面,人性的野蛮其实一直就不曾被礼教、法律驯服过。20世纪爆发的两次世界大战和日常生活中产生的暴力犯罪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而与《海狼》相比,《毛猿》更以夸张的笔法去突出人的兽性,点染底层失意者走投无路的悲哀,能够触发对于那个时代和那一类人的思考。
在《毛猿》之前,奥尼尔还创作了《天边外》和《安娜·克里斯蒂》等剧作。其中,《天边外》写“渴求和失望的交替”③:罗伯特渴望出海远航。然而阴差阳错的婚姻却使他一生务农,不善农事又使他一败涂地,以致他的妻子对他多有抱怨:“他不会办事,又老看闲书,叫我受不了,我渐渐恨起他来。”不过,他至死仍然向往出海:“大海是一个天边外的梦。”梦想永远在彼岸。耐人寻味的是,罗伯特的兄弟安朱出海,经历了一系列可怕的体验,想回来后告诉罗伯特,“把海想得那么美,要是他看见了,就会治一治他的空想”。作家由此写出了命运的强大、神秘、不确定。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生活真的永远在别处。此时此地的枯燥乏味与彼岸的美好梦想永远处于对峙中。可是,该有多少彼岸的梦想一旦变成现实,又会令人更加失望!虽然罗伯特至死还沉浸在幸福的梦想中,作家似乎也有意以这一笔写出梦想至少给人以慰藉的意味(至少,比起无数写“幻灭”主题的作品,这样的慰藉毕竟别有洞天),然而,无数梦想幻灭的故事仍然令人感慨万端——从司汤达的《红与黑》、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巴尔扎克的《幻灭》到曹雪芹的《红楼梦》、鲁迅的《在酒楼上》、茅盾的《子夜》、陈忠实的《白鹿原》、莫言的《蛙》……
接着,是《安娜·克里斯蒂》。海的凶恶使老水手克里斯饱尝艰辛,他决心让女儿远离大海。可他的女儿安娜在陆地上却不幸成为了妓女,也饱尝了卖淫的苦涩。她后来爱上了无所畏惧的水手麦特·博克,却遭到克里斯的反对,仅仅因为他不希望女儿嫁给水手。而麦特在知道了克里斯蒂的过往以后,也感到了命运的捉弄。一切都印证了老水手的感慨:“跟海作对是没有用的。活着的人是一定不会去跟他作对的。”“海这个老魔鬼”就这样成为诡异宿命的象征。这个故事和后来的《毛猿》形成了意味深长的对话关系:人需不需要梦想?希望与绝望是不是如影随形?梦想、命运与现实之间其实有各种始料未及的错位。作家在《论悲剧》一文中写道:“我——一个坚定的神秘主义者”,写出“某种潜在的势力(命运的、神的、我们生物界的过去的——随便你叫它什么——奥秘)和为了人本身而进行光荣的、招致灭亡的斗争的人的自古以来的悲剧”④。命运的变幻莫测使得奥尼尔在梦想与幻灭、此岸与彼岸之间踌躇、彷徨,无休无止,也使他写出了人生的不确定性。其中,显然也有“道可道非常道”的含混意味。
30年后,海明威发表了中篇小说《老人与海》。这是一位老渔民与大海也与鲨鱼搏斗的故事。小说显然彰显了海明威的“硬汉子”精神:“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击败。”这故事很容易使人想到《白鲸》。海明威应该是读过《白鲸》的。但他没有着力渲染人的偏执与狂热,也没有凸显对于善恶的思考,而是揭示了新的命运之思:无论如何,人不应该被打败。这样的悲剧凝聚了海明威一生进取、打拼的真切体验——这是在一片“上帝已死”的唉声叹气中不甘沉沦、奋力拼搏的呐喊,是加缪在哲学随笔《西西弗斯神话》中确认的人生真谛。也是鲁迅在《过客》中已经表达的生命哲学:人生,只管前行,而不管前面只有坟地。鲁迅的《过客》写于1925年,加缪的《西西弗斯神话》写于1942年,而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则写于1952年。在各种梦想争奇斗艳、各种天灾人祸也接连上演的年代里,来自中国的鲁迅、来自法国的加缪和来自美国的海明威都没有在形形色色的乌托邦梦想或各种绝望的叹息中沉沦,而是共同确认了重建人文信念的基点:无论如何,反抗绝望。在反抗中实现生命的价值。只是,海明威最终自杀,该算抗争还是失败?
除上述几位美国作家之外,还有两位英国诗人、作家的“海洋叙事”为人称道。那便是鲁迅非常欣赏的拜伦,以及与麦尔维尔、杰克·伦敦、尤金·奥尼尔一样当过水手的康拉德。
拜伦的长诗《海盗》是一篇粗犷而凄美的海盗故事:一位名叫康拉德的海盗,性格孤独剽悍,狂放不羁,冷酷无情,独往独来。诗中写道:“我们的心是自由的,我们的思想不受限∕……我们的旗帜就是王芴,谁碰到都得服从。∕我们过着粗犷的生涯,在风暴动荡里∕……是这个使我们去追寻那迎头的斗争,∕是这个把别人看作危险的变为欢情;∕凡是懦夫躲避的,我们反而热烈地寻找,∕……我们不怕死。”在这样的豪情中,凸显着“拜伦式英雄”的强悍个性。鲁迅欣赏的正是这种精神:“所遇常抗,所向必动,贵力而尚强,尊己而好战……不克厥敌,战则不止……自尊而怜人之为奴,制人而援人之独立。”⑤值得注意的是,此诗后被改编为芭蕾舞剧,百年来在法国、苏联、中国、美国、奥地利不断上演,深受欢迎,焕发出持久的魅力。而西方文化中长久以来就有欣赏海盗的传统,因为海盗冒险、凶悍、掠夺的特点曾经有助于西方强人拓展疆域、争取霸权。而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利用海盗谋取霸业的权谋也为人熟知。因此,甚至有学者研究海盗的历史,写出了《创造世界史的海盗》一书(作者为日本学者竹田勇)。在西方,海盗船、海盗旗(黑色骷髅旗)和有关海盗的电影、游戏(如好莱坞电影《加勒比海盗》《海盗船长》等)也一直是当代流行文化的组成部分,尽管中国历史上的倭寇和当代索马里海盗都臭名昭著,却不妨碍西方“海盗文化”的一直流行。这样的“海盗文化”与另一种高贵的“骑士文化”,都是西方文化精神复杂性的体现。其中跃动着当代人对强悍个性、霸气活法、浪漫人生的渴望吧,就如同有些中国作家喜欢讲述“义匪”的故事一样——如曲波的《桥隆飙》、莫言的《红高粱》、贾平凹的《白朗》《五魁》《美穴地》、叶广芩的《青木川》等。而拜伦的《海盗》更因为在刻画了一位海盗狂放、强悍个性的同时,还讲述了海盗与两个女人的生死恋情而赋予了凄美动人的韵致:一位是米多拉,他爱到极致的女人,他竟然在海岛的悬崖上面筑了高塔来安置他的爱人,可最后爱人还是为他而离世;另一位则是他的救命恩人古尔娜拉,为了他刺杀了恶霸,然后一起逃离。英雄美人、爱到极致、以命相许,同时并不专一,折射出拜伦的爱情个性:风流任性、无拘无束。然而,就像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指出的那样:“他所歌颂的自由是德意志邦主或柴罗基人酋长的自由,并不是普通凡人想来也可以享有的那种劣等自由。”⑥由此是可以使人联想到中国古典小说《水浒传》中劫富济贫的梁山好汉……都可以与西方的“海盗文化”相比照,都是现代人心怀浪漫、渴望强悍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