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意于象征与写实之间

作者: 邵宁宁 王宇坤

一、从神话到现实:

近代中国海洋认知的文学发生

文学表现离不开人的经验与想象。中华民族从历史发展看,首先是个大陆民族,其早期生活与海洋的关系,远不如与土地那样紧密,其有关海洋的经验与想象,自然也不像有关山水田园的那样丰富多彩。有关海洋的表现,不是眺望的便是冥想的,其落脚点总在大陆。无论是《周易》中“鸿渐于陆”的意象,还是《山海经》中精卫填海的神话,《庄子》中北溟、鲲鹏、尾闾的奇思,乃至战国秦汉以降各种杂史小说中的蓬莱、方丈、瀛洲、扶桑传说,大海令人印象深刻的,除了洋面的浩渺无垠、幽邃神秘,就是由隐现其中的海岛所激发的神仙洞府或乐园想象①,以及士大夫文人间或流露“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甚或“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向往。

古代中国有关海洋的观察与描写,或始于曹操的名作《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论观察,论描摹,论气势,都堪称古典海洋书写中的杰出之作。然而就视角看,仍然是由里及外的。其后的古典诗歌名句,如张九龄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若虚之“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大都如此。在这样的经验/想象体系中,中国文学有关海洋的表现,自然始终走不出以眺望和想象为主的阶段。虽然早在明代,实际生活中就曾发生过像郑和下西洋那样的壮举,但就文学表现看,却始终既没有产生出像《奥德赛》那样的史诗,也没创作岀像《鲁滨逊漂流记》《海底两万里》那样的小说。到清人李汝珍所写的《镜花缘》,有关海洋的认知和表现,最终还是囿于一种神话/想象地理学的基本格局。

现代意义上的海洋意识,是随着鸦片战争以来的历史开始得到认识与普及的。来自海上的侵扰,在日胜一日地让人感到一个强大的外部世界存在的同时,也使人们对于海洋本身,越来越多地产生出一种探索的兴趣。从认识上说,只是随着《四洲志》《海国图志》《瀛寰志略》一类的图书的出现,中国文人印象中为《山海经》《镜花缘》等古典神话/想象地理学所笼罩的世界,才逐渐为一个更真实的世界所取替。这中间尤为重要的是发生在1894年的甲午海战,北洋舰队的覆灭,近乎强制地将整个国家的目光都引向了海疆。随着大批学子的走出国门,与海洋有关的世界认识也迅速增长。1899年12月,梁启超赴美,“扁舟横渡太平洋”,在海轮中所作长诗《二十世纪太平洋歌》,其中对海洋景象如此描写:“……其时人静月黑夜悄悄,怒波碎打寒星芒。海底蛟龙睡初起,欲嘘未嘘欲舞未舞深潜藏。其时彼士兀然坐,澄心摄虑游窅茫。正住华严法界第三观,帝网深处无数镜影涵其旁……”从人静月黑到怒波寒星,从深海潜龙到无数镜影,其中确有真切的航海经验,不过更为重要的,却是贯穿其中的与世界版图相关的那种竞争图存意识:“噫戏吁!太平洋,太平洋!君之而兮锦绣壤,君之背兮修罗场。海电兮既没,舰队兮愈张……”②正是在这种新的世界观念和竞争图存意识支配下,三年后的他,又在《新民丛报》发表了《论太平洋海权及中国前途》一文,声言“欲伸国力于世界,必以争海权为第一义”,以更明晰的语言将海洋的重要性摆在了所有关心民族、国家命运的人们面前。也正是因为这种竞争图存意识,决定了出现在近代中国诗人笔下的海,更多的时候,都只像是一片新的版图空间,而非与大陆异质的生存境域。以致直到1905年,在秋瑾所作《黄海舟中日人索句并见日俄战争地图》,我们看到的还是这样的诗思:

万里乘风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

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

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

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虽身在海船之中,但出现在诗中的却仍是以“江山”为代表的国族生存意象。而从稍早黄遵宪写于甲午海战后的《哀旅顺》等作中,我们读到的也是“海水一泓烟九点,壮哉此地实天险”“下有深池列巨舰,晴天雷轰夜电闪”“长城万里此为堑,鲸鹏相摩图一啖”之类的诗句。一切似乎都未能脱出庄子、东方朔式的海洋想象图式。这是一种思维习惯,也是一种世界经验模式。意识到海洋的重要性,和真正对海洋产生认知和经验还是不同的事。仅就诗歌意象而言,中国文学中的海洋书写,要想突破这样的模式和习惯,真正刷新人们的世界想象与经验,还有待更年轻一代的知识分子。而这同样是随新文化、新文学的发生而到来的。

这里首先可以讨论的是少年中国学会发起人之一周无(太玄)写于1919的《过印度洋》一诗:

圆天盖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远看不见山,/那天边只有云头。也看不见树,/那水上只有海鸥。/那里是非洲,/那里是欧洲,/我美丽亲爱的故乡/却在脑后!/怕回头,怕回头,/一阵大风,/雪浪上船头。/飕飕,/吹散一天云雾一天愁。

虽然胡适称这首诗为“一半词一半曲的过渡时代”的代表③,但仅就意象系统而言,其中所呈现的海洋经验,实在要算现代早期有关海的书写中,最具艺术表现力的作品。周无1919年初离国赴法留学,这首诗虽然发表在当年10月刊出的《少年中国》第2期,但创作时间应在年初。出现在这里的空间感受,已完全不同于前人的体验,尤其是开头有关圆天、大海、黑水、孤舟的意象选用,以及随后流露的与前迥然不同的世界意识、乡愁体验,不但已完全超出了从前那种以“天地玄黄”为基础的大陆经验(《易·坤》:“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而且也与梁启超、黄遵宪诗中所体现的那种与古典想象存在割不断的关系的表现,大异其趣。就此而言,或许也可以说,真正具有现代意义的海洋书写,其实是与新文学同步诞生的。

二、母性的海:

冰心与现代海洋文学书写的自觉

不过,要论到现代中国海洋文学的真正自觉,却不得不从冰心说起。冰心的父亲是一位参加过甲午海战的海军将领。她从小生长在烟台的海军军官学校,最美好的童年印象都和海联系在一起。《寄小读者(通讯十)》里说,只有7个月,就被母亲抱上了海舟,在海波声中,学会了呼唤“妈妈”和“姐姐”④。《往事(一)》开头说:“将我短小的生命树,一节一节的斩断了,圆片般堆在童年的草地上……第一个厚的圆片是大海。”第十四篇说:“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事忆起的就是海……每次和朋友谈话。谈到风景,海波又侵进谈话岸线里……”⑤也正是这种历史与个人成长中的特别经历,决定了她事实上成为第一个察知到传统中国文学之缺少“海”的元素,“中国的诗里,咏海的真是不多,可惜这么一个古国,上下数千年,竟没有一个‘海化’的诗人”,并呼吁“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年”的人⑥。与以往中国诗人之表现山与海,更多关注于前者不同,《山中杂记》以“说几句爱海的孩气的话”的方式,毫不犹豫地表达着她对海的偏爱:“只有在海上的时候,才觉得天空阔远到了尽量处。”“海是蓝色灰色的。山是黄色绿色的。拿颜色来比,山也比海不过。”“海是动的,山是静的。海是活泼的,山是呆板的。”⑦说不上有多么精彩,但这种处身山海之间对于海的偏爱,却是从前的文学很少见的。

在她的笔下,随处可见有关海的精彩表现:“故乡的海波呵!/你那飞溅的浪花/从前怎样一滴一滴的敲我的盘石/现在也怎样一滴一滴的敲我的心弦”(《繁星·二八》);“坐久了/推窗看海罢!/将无边的感慨/都付与天际微波”(《繁星·九零》);“大海呵,/哪一颗星没有光?哪一朵花没有香?/哪一次我的思潮里/没有你波涛的清响?”(《繁星·一三一》);“命运如同海风——/吹着青春的舟/飘摇的/曲折的/渡过了时间的海”(《春水·一三四》);等等。其中令人印象尤为深刻的,当推《繁星·七五》:“父亲呵!/出来坐在月明里/我要听你说你的海。”虽然只是一种极简的笔墨,却有力地将作者的身世、心怀和大海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有深沉的老人和他心中的风暴,有天真的孩子和她对世界人生的向往。人心的跃动隐藏在静静的月光里,于写实的描写中,满蓄了象征的意味。更著名的,还有《春水·一零五》⑧,这首短小的诗,堪称作者爱的哲学的集中体现,构成其艺术世界的三种主要元素——童心、母爱、大海,完全有机地交融到了一起,共同构造出一个童话般温暖、明亮的世界。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当然是那种逐层加强的将海洋比作母怀的想象。同样的意思,也不断出现在《寄小读者》《往事》中的其他文章里。如:“天上的星辰,骤雨般落在大海上,嗤嗤繁响。海波如山一般的汹涌,一切楼屋都在地上旋转,天如同一张蓝纸卷了起来。……万象纷乱中,只要我能寻找到她,投入到怀里……天地一切都信她!她对于我的爱,不因着万物毁灭而更变!”⑨在上述这些表现中,虽然父亲和母亲同样构成了她有关海洋印象的主要成分,但不可忽视的是,就像《往事·十四》中所谈到的“海的女神”一样,冰心的海洋意象,从总体上是女性化,甚而母性化的。而这也构成了现当代中国海洋表现的一个极为重要的侧面。从此之后,像这样浸透着温暖与明亮的想象,便不断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在现代中国文学里。如林海音《城南旧事》中小英子所读那篇国文课本中不知何人所写的美丽词句:“蓝色的大海上,/扬着白色的帆。/金红的太阳,/从海上升起来……”⑩几乎所有年轻的人,都曾不断为这样的想象所诱惑,而从童年起就生出“我们看海去”的梦想。也正在这样的传统中,产生出了像丽尼《鹰之歌》中“有一轮红日沐浴着在大海之彼岸,有欢笑着的海水送着夕归的渔船”,这样足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一类古典名句分庭抗礼的崭新诗境。

三、现代精神与男性魅力:

《女神》时代的郭沫若及其海洋表现

在冰心写着这些温暖的海洋印象的同一时期,在郭沫若笔下,我们看到了另一种有关海的描写,那就是《女神》中的《晨安》《浴海》《立在地球边上放号》(1919年9、10月间),《笔立山头展望》(1920年6月)等作。与冰心从海中读出了女性温馨不同,郭沫若笔下的海,更显示出一种男性气质的雄浑博大和涤荡冲击力量。“无限的太平洋鼓奏着男性的音调”“我有生以来的尘垢、秕糠/早已被全盘洗掉”(《浴海》)、“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立在地球边上放号》)11和以往有关海洋的描写,主要集中注意于它的汪洋浩瀚、幽远空茫不同,郭沫若的海,特别突出的是这样的力量,以及一种色彩鲜明的现代生活特征。郭沫若诗中的大海眺望不同于以往的地方,除那种来自异域的现代工业文明气息外12,还有一种完全洗净往昔常见的诗之感伤沉郁的热烈氛围,一种将对大海的直观感受与时代精神完全融会在一起的鼓荡感、涌动感、奔放感、欢乐感。所有这一切,当然也都是五四时期中国文化发展特有的世界精神、现代精神的直观显现。就如王富仁所曾指出,郭沫若是在中国已有数千年诗歌,有无数杰出诗人和不可计数的古典创作之后开始自己的创作的,他的突破,首先就在找到了一种创作全新审美境界的物象基础。这就是“浩渺无际、浪飞涛涌、常动不息的大海”。“郭沫若是第一个在中国诗歌中注入了真正的海的精神的人,是第一个以海的精神构成了自己诗歌的基本审美特征的人。”13这当然是极有见地的看法。需要补充的只是,若考虑到前述冰心同一时期对这一问题的自觉,以及现代海洋文学象征本身的丰富性,或许更可以说,他成功地开辟了现代海洋想象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方面——雄性的、奔放的方面。它的另一方面——女性的、温柔的方面,则是由冰心奠定基础的。而现当代中国的海洋书写,无论有多少新的内容,从基调上都始终不脱这两种原型。

四、空茫与迷失:

现代派诗人的海洋想象与玄思

随着现代意义上的海洋航行日渐成为知识阶层生活的常态之一,他们对海洋的感觉和印象,也逐渐生出了许多不同于前的东西。这既有写实层面的,也有象征层面的。诗人辛笛写于1934年8月的《航》,是一首以简净的笔墨表现深刻的人生感悟的杰作:

帆起了/帆向落日的去处/明净与古老/风帆吻着暗色的水/有如黑蝶与白蝶/明月照在当头/青色的蛇/弄着银色的明珠/桅上的人语/风吹过来/水手问起雨和星辰/从日到夜/从夜到日/我们航不出这圆圈/后一个圆/前一个圆/一个永恒/而无涯涘的圆圈/将生命的茫茫/脱卸与茫茫的烟水14

这是一次人生的经历,也是一种哲理的思考。一开篇,帆就将我们带到日落夜降的海上,置身于一种由明月、大海构成的空明、静寂里。船上的人,可以说是既在人世之中,又在人世之外。在这里,人最直接地面对着自然的广大和神奇,落日、大海、明月、风雨、星辰、昼夜交替,在这些巨大而永恒的自然现象面前,飘浮海上的人是渺小的、短暂的。由实在的“航”自然联想到生命的“航”,难免生出一点茫茫感。日夜的交替,正如生命的生死、生活的矛盾,我们挣不脱这种宿命,但昼夜的交替构成了永恒的时间之流,生生死死的个体生命汇成了永恒的生命之流,而生活又总是在矛盾斗争中向前发展。于是,苦闷消失,心情顿然开朗,“将生命的茫茫,脱卸于茫茫的烟水”。

同样的迷失和怅惘,也出现在其他现代派诗人的笔下。出生于广东梅县的诗人侯汝华的《海上谣》(1936),是新文学中为数不多的以海命名的诗集之一。其中有多首以海为表现对象的诗,如《海上谣》《水手》等。这些诗作,不但有着复杂的人生象征,也有较为切实的热带海洋意象。如这一首《水手》(19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