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象、意象、变象三重影像达成的“事中之艺”

作者: 宋铸海

30余年来,张执浩感知万物的精微度日益精进,他总能从庞杂生活提纯出新鲜的诗意。从不缺乏鲜活的现场感、即时的鲜润感,张执浩让诗歌总是持有37度的人体温度,又葆有恒定的内部能量。“不知不觉,我已经活到了顺应命运之年,如何从这种顺应中获取智慧,可能是我接下来要做的工作。”①刚过天命之年的张执浩在2017年从容面对时光,宣称要“写出一个弱者在这个时代五味杂陈的感受”,记述“人之为人的困境与美德”。他珍视与现实的紧密联系,强调与生活撞身取暖,将精敏的观察与高妙的诗艺融为一体。借助身体的直接感受,为人生留下丰富多极的心理瞬间,张执浩的诸多诗作反复端详“身体”,其诗歌诞生过程类似“事中之艺”。

纵观张执浩30余年的创作,一以贯之的是诗歌葆有人间属性,坚持描摹身体穿越庞杂的生活现场,以身体唤起艺术的感受,呈现身体直接迎迓的纯真与本真。身体“作为感性学,它起于感性,而不只于感性”②。张执浩首先强调身体权利,也就是自主自由地支配自己的身体,社会功能、审美价值才会显现。身体是主体也是客体,它既是“观看”,又是“被看”。当诗人张执浩审美活动发生时,他筛选身体在世界浮沉中的感动细节,作为自我认知的出发点。

多年来,张执浩引导身体成为“我”与“物”之间的纽带,坚持以肉身撞向世界,通过确认身体的主体性,确证了身体解放与心灵释放的意义。一方面,它“将身体视为一种表达”,驱策直觉来凸显知觉体验,竭力从感性体验中提炼意义;另一方面,他努力实践着梅洛-庞蒂提倡的“触觉的可逆性”,重视肉身化的意识,把语言视为思想赋予身体的对象,不断发掘审美世界,通过“反身性”寻求自我超越。

一、具象化身体:

知觉思维与经验世界的出口

“那些一度被闪电划亮过的面孔/如今都已经黯淡了,如同/那一棵棵你推我搡的阔叶树针叶树/离开森林之后就沦为了柴火。”诗作《林中闪电》充盈着元气淋漓的生命经验,均由细致细腻的身体感受组接而成。将人的面孔与树木的想象缀连,让人油然想起美国诗人庞德的名作《地铁车站》,从树木到柴火的追踪式描摹,植物与人的命运的有机联系显得格外生动贴切。身体不仅是存在,而且被赋予了灵性。张执浩善于捕捉生命的瞬间价值,展示突如其来的发觉与心灵顿悟。

完全脱离肉体的人类情感暂时还不存在。惯性深重的传统文化认为,身体屈从于精神。身体在精神(道德)的笼罩下,难寻踪迹。背负太多的理论倾轧,诗人的观物方式越来越偏重理性化,而具体化、具象化的诗性发现渐趋衰弱,直觉感受力处于低谷。为着西方观念、理念而写作的诗人下笔僵硬刻板,其作品一经诞生就堕入易逝的命运。张执浩的诗作始终洋溢着对生活的高度热忱、对未来岁月的笃信。他的写作并不笃信经验决定论,而通过身体知觉的诗性书写追求“言与神在”。张执浩的诗歌实践始终不离身体的知觉,诸多诗作引导感官先于思想得到了表达。释放丰富的感官通汇,敞开对世界、人生的具象体验,是张执浩诗歌创作显著的特征之一。为此,他首肯身体的生物性,突出身体的灵性,从而彰显自然生命的意义。在作品《论雨》中,张执浩通过身体的外在感知来展现内在的本质:“我听见过的最奇异的雨声/是雨落在雨上的声音/同样的命运反复叠加起来/汇成了命运的必然。”这是人类独有的生命感受,人体的重要性得到了诗人的高度赞扬。

传达生命的身心感受,必须借由载体。人体即人的本体。对于早已养成高度创作自觉的诗人来说,提高自己的感官经验,肯定生命本性,首先要从认识身体开始。“我不仅重新在我的肉身中找回了我曾经在世界与思想的空间中探索的每一条道路、每一丝痕迹,而且还感受到了一股股邀我进入全新境域的紧张与冲动。”③人类对外部世界、精神空间的认知,总是要借助身体介质才能得以实现。在张执浩的诗笔下,经五官核实的对世界的感受真实而可靠,具备别样的艺术感染力。

张执浩的诗歌追求着精细的观察、精敏的感知、精确的表达,显示出高超的觉察力。“妈妈/我知道你活着时所见甚少/我这就带你去看日常生活中的奇迹。”名为《厨余论》的诗作敞开了身体的感知,将身体作为思想与感觉、内部与外部、文字与情感的交换之域。张执浩视身体为诗思的源泉、智慧的锦囊,以自然而然的身体呈现介入日常生活,释放身体内部的灵性。“在一种同样的经验面前,艺术家的反应与非艺术家的那种啧啧称赞、但又无可奈何的反应,是绝然不同的。”④高超的觉察力是造就佳作的前提之一。张执浩用心品味当下生活,以身体感知的“一手性”体验鲜润具象,获得了深邃独异的个人经验。他始终坚持“我看见”,以鲜活的视觉思维打量世俗世界。他不直接堆砌原始感性材料,而是突出万物涤心后的知觉,突出心灵于感性材料的作用。他的知觉是一种推理思维、创造思维。观看,不是为无规则的材料寻找刺激,而是对现实中试图赋予整体结构式样。如此,观看就成为张执浩心灵探险的探索工具,并竭力捕捉眼前事物的显著特征。只有采撷这些特征,事件里才有意义,生命才会不断有闪光点,记忆的魅力才会释放。他对往事、轶事的描摹,具备别样的魅力,诗作成为“有意义的形式”。诗集《宽阔》《高原上的野花》是诗人着力开发觉察能力的佳作,以个人的身体感知、心理波动,试图撬动坚硬冰冷的世界,恢复身体的舒畅、心灵的自由。

“当心理学家讲到知觉到的事物的深度时,似乎指的是从侧面看到的事物的宽度。”⑤多数诗歌的失败源自经验的不可靠,而经验的贫乏主要是视野的狭窄。因了观物方式的苑囿,诗人无法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观看先于言语。”⑥通过身体的感知观看世界,提升悟解能力,优秀诗人必须缩短“观看”与“言语”之间的鸿沟。诗人张执浩将深入世界、深究诗意视为诗歌写作第一步,其观物理念、观物方式均是在提高身体的觉察力。“这时候我的父母仍旧活/在相框里,一屋子的书籍/包围了没有读过几本书的他们/我试着打开其中一本/我试过用一首诗驱赶/身体内部的寒意。”诗作《今年的最后一首诗》起兴自然,往往从不经意的事物漫笔,让情感瞬间找到寄托,却又倏忽而过,化为寻常景观。

奥登在诗歌中倡导做“积极生活的平凡人”,呼吁“重新理解平凡性”。张执浩对此领受颇深,以身体为媒介,强化属己的知觉体验,在生活的“第一现场”发出第一时间的体验,他的身体感知没有李亚伟莽汉主义式的嬉皮,却有一番轻柔的反思风格。一切在场的形成,就是世界同自身的关系。坚持“在场”的表达,这是见证文学宣扬的口号,而张执浩更愿意强调体验与身体的在场性。他的诗是身体感知得来的亲历感受、见证观察,这些情愫源自生命的原始欲望,融合肉感与神性,又坚持自然的欢唱。张执浩描摹的这些欲望是滤清低俗、摆脱理性控制、自然生发的身体知觉,它是从杂乱生活提取初来的欢腾片段,也是潜意识的解放。“发黄的炊烟紧贴着屋檐/陈旧的亲戚站在屋檐下/呵出的热气模糊了他/乐呵呵的脸。”(《大雪进山》)张执浩挣脱着伦理、传统的捆束,诗句竭力在减弱现代化对人的规训、侵蚀。他的诗学实践既从惠特曼、埃利蒂斯汲取了率真个性、率性表达,又深得中国古代魏晋风度“越名教而任自由”沾溉。

“平凡、平实、平淡、朴素、诚挚、充满情怀,才是一部作品熠熠生辉的根本和底色。”⑦诗人固然该坚持朴素的写作立场,但写作之时要做“百变星君”,合理恰切地应用感官声色,塑造健康鲜明且有个性的身体形象。个性化的身体体验是张执浩特别看重的质素,也是他决然要捍卫诗歌创作的底线,即拒绝成为“被体验者”,始终秉持个人的身体体验。“艺术创造不是为了‘主题’,而是为了‘主体’的在场。”⑧此处的“体验化”,无疑是人们陷落于机械化、现代化的巨大惯性当中。他在诗作《为罗平油菜花而作》中追忆父母的诗句带着鲜活的身体迹象:“死去的父亲蹲在床头/抽烟,咳嗽/死去的母亲一次次/将四散的菜籽归拢。”上述诗句是张执浩的留存记忆,它离不开身体知觉的“再现”。再现的身体里裹挟着生活的价值、生活的意义。再现,永远不是对事物的原封不动的描摹。再现身体知觉的能力越高,诗人描摹现实、往昔的诗艺就越高。“情感让身体变成了一个内与外强烈交流的场所。”⑨情感也须经由身体来表达,在无意识与意识之间自由切换。

“它们越挖越深/我做梦都在想/那是我们的逃生通道。”新近作品《修地球的人》肯定了身体之于生命自明性的重要意义,诗人张执浩将身体作为追寻世界的介质,积极推进着身心合一的具身化诗学实践。纵观张执浩的创作,离不开触觉、视觉、听觉、本体感、平衡感等综合观察,离不开感官的细腻体会,进而成为诗人认知自我、体察世界的桥梁。他甚至攫取了身、心、脑合一的状态,获得了深邃的观察、高度的专注力、奇崛的想象力、奇异的创造力。“如果切断了意识与身体之间的生命联系,那么整个世界和一切语言都将因为脱离了肉体而丧失全部的意义和质感。”⑩张执浩反对将世界“被体验化”,对转述的、听说的、转递的等构成的“二手”经验持怀疑态度,坚持身体知觉的诗歌写作实际是在减缓世界的失序。“应该把知觉活动视为一种人类心灵的创造性活动。”11张执浩的身体知觉书写无疑是一种创造性的艺术方式,它引导诗歌跨越“贫困”的生活现场,从贫乏的时代中提取着生命的细节。诗作《给张德清迁坟》描写了我与哥哥给爷爷迁坟的场景,山林的生机勃勃与人生的短暂、寂灭相对照,身体的知觉就成了诗人热爱自然、叩问人生的最佳入口。

二、意象化身体:审美意识的尺度

安格尔常对学生们说:“先生们,一切事物都有一种形式,哪怕是烟。”12美作为人类特有的精神追求,它首先是物的直观显现,必须是一种独特的艺术样式。一首诗的完成是形式的诞生与完成。诗人在创作一首诗时,必须处理好显现的形式、形式的出显。张执浩的诗歌从不缺乏物的显现、美的赞叹,它们依然依赖身体表达。他耐心达成的身体审美,是感官获取的快感、愉悦而引发的审美移情。由外物感受的美感,是审美的发端。在搜集了身体的诸般感受之后,张执浩习惯将其作为艺术化的装置,即通过意象化身体求得美学目标。他作品的“美”并不是自在的物,而是物在直观行为的显现。

早在1996年,美国学者理查德·舒斯特曼提出了身体美学的概念,提倡以身心统一来推进审美鉴赏活动。在诗作《秋日即景》中,张执浩追溯了审美构建的远年根源:“那时,我正含着一颗咸乳头,斜视秋阳/热浪掠过胎毛/并让我隐秘的胎记微微颤栗。”诗人其后的身体美学源自幼儿时期,并在岁月的景深里不断扩展,感受式的审美习惯成为内驱力,成为描摹生命情状的门径。张执浩通过想象、创造身体语汇,在完善着身体表达的策略,提升艺术表现力,重塑身体呈现的审美性。他精心创作的诗歌作品与身体的多维感受高度契合,在感性世界衍生了无限的想象空间。让身体成为审美方式的要素之一,张执浩的身体诗学在开掘人的创造潜能、解放心灵上渐行渐远。

身体潜藏的美,既是外部的形象美,又是内部的和谐美,若进入诗歌必然成为诗人倾力表现的质素。张执浩让美登场的方式变化较多,最主要的手段是不断打磨核心意象。核心意象本身就是诗人对生命、世界的主要判断。名作《高原上的野花》融合宏大与细小、俯瞰与端详,身体感知的辽阔之爱、细微之爱悉数集结在核心意象“野花”上。“野花”作为自然山水之一,可以无人而存在,但一经诗人走过,就是人文山水了。野花意象是诗人千挑万选选取而来的。当诗人“看见”事物时,他已身处其中、心入其境。核心意象是诗人的再造之物,是主观化的存在。意象混杂着“我观”与他者的综合知觉。张执浩身体意象的审美表达,与内心情感形式高度对位。“从前我长时间坐在黑暗中/屏住呼吸倾听电流在体内涌动/外面的脚步到了哪儿/哪里就开始了战栗。”《钨丝的战栗》一诗中的“电流”意象审美化是张执浩对旧事物的再认识,美感源自诗人瞬间的心灵感受。

如前所述,身体意象是美的一部分,也是情感认同、价值评判的入场券。“如果我还有缅怀,你就要/在竹林深处举起一把炊烟/从中年到少年/我一边弹烟灰,一边抚摸着/你的骨灰脸/这灰中之灰吸干了我所有的泪水/这脸中之脸让我终生不敢成为别人的儿子。”在《身边的丘陵》一诗中,“灰”意象穿越时间而自显生命的奥义,撩拨着读者的心弦,直击灵魂。张执浩对诗意的反复皴染点画,锻造意象并召唤意义出场。诗作《滚铁环》描述了个体奔跑时的幽微心理,铁环的意象是具象化的:“当我越跑越快/铁环溅出了火花/我感觉自己已将黑暗推开。”它打通了身体与日常生活的联系,诗人张执浩让平凡的事物闪光,“铁环”具象化的应用达到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