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寂寞的边缘人

作者: 吴佳骏

一、南星是谁

文坛到底是喧噪的。在由这喧噪的船桨所翻搅、激荡起的浪花之上,游弋着无数周身插满了鲜花的佼佼者。他们或拍舷起舞,或迎风而歌,以各种方式吸引着拥趸的眼球,乐享着俗世的成功所带来的荣耀和光辉。他们所到之处,无不蜂追蝶恋,光彩照人,受到追捧。

然而,另有一类作家,他们安静自持,不为名利所诱;既不阿谀奉承,也不投机钻营,远离圈子,选择边缘且甘于边缘,游离于主流价值之外,只默默地耕耘自己的文学沃土,凭借自身的才华、实力和赤诚之心,维护着文学的尊严。由于他们较少抛头露面,同行都不谈论他们,评论家也不关注他们,致使广大读者连他们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因而他们被文学界所遗忘也便是注定的了。即使偶有少数几个知音,在他们活着时曾鼎力推介过他们的作品,也会很快被众声喧哗所覆盖。因为,大众关注的焦点,永远是沸腾的热水或烧红的烙铁。对于既无权势又无资本的作家,纵使其再有实力、再才华横溢,也无法制造出话题和事件,以博取看客的欢呼。及至他们死后,其作品也便随之隐入尘烟而无人问津了,真是生亦寂寞、死亦寂寞。

南星便是这样一位作家。

实话说,我在编《寂寞的灵魂——南星作品全集》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有南星这个人,更不知道他的文章竟然写得那么地道、纯正,妙不可言。毫不夸张地说,他的才情是要超过他同时代许多家喻户晓的大作家、名作家的。

可就是如此优异的一位作家,知晓者却寥寥,真是羞煞我等自称热爱文学,或从事文学创作和研究工作的人。目前面世的各类中国现代文学教材和史著,鲜少提及南星,在众多文学研究者或评论者的笔下,也未见有关于南星作品只言片语的评介。我曾问过几位供职高校的中文系教授,熟不熟悉南星这位作家,他们都说不甚了解。只有其中一位,说南星好像是沦陷区作家,至于他的作品,却从未读过。

我与南星的作品结缘,始于张中行先生的一篇文章。那是多年前,一个微雨沾衣的薄暮,不知何故,我的心中老感觉被一团愁思淤塞着。为遣怀,索性从书架上抽出张中行先生的《红楼旧影》一书,胡乱地翻看起来。哪承想,书刚打开,我的目光就被其中一篇文章给吸引住了,此文的标题就叫《诗人南星》。在该文中,张中行先生讲到一件趣事,说南星有次搬了新居,屋内缺少用具,问他怎么办。于是,张中行先生只好陪他去宣武门内的旧木器铺置办家具,结果南星毫无主见,全凭张中行先生建议该买哪些必备用品,南星只在旁侧点头说:“是是是,对呀!”只有一次,他表示了意见,是先在一家看了一张床,转到另一家又看了一张床,问过价钱之后,南星忽然问店主:“你这张床比那一家好得多,要价反而少,这是为什么?”问得店主一愣,十分诧异。那个时候,旧货都是不言二价的,这样一问,买卖自然难以成交。离开之后,张中行毫不客气地告诉南星,不该当着老板的面赞美它的床物美价廉。南星一听,才自怨自艾地说:“我就是糊涂,以后决不再说话。”读到这段文字,我不禁莞尔,觉得这个老头子真是太可爱了。

随后,张中行先生以肺腑之言,夸赞南星不仅诗和散文写得好,翻译也厉害,说他的文笔词句清丽,情致缠绵,常使人想到庾子山和晏几道;译笔则婉约流利,如其翻译的《吉辛随笔》《呼啸山庄》,他都爱读。而且,张中行先生还借张华对陆机的评价来评价南星,说他要么是“患才多”,要么是“患诗情太多”,以至于“世情太少”,在文学上应该建树的竟没有建树,至少是没有建树到应该有的高度。张中行先生说:“我常常想到他,但不敢自信能够完全理解他。有些人惯于从表面看他,冲动,孩气,近于不达时务。其实,南星之为南星,也许正在于此。我个人生于世俗,不脱世俗,虽然也有些幻想,知道诗情琴韵之价值,但是等于坐井中而梦想天上,实在是望道而未之见。南星则不然,而是生于世俗,不粘着于世俗,不只用笔写诗,而且用生活写诗,换句话说,是经常生活在诗境中。”

读罢此文,我掩卷沉思良久,不但喜欢上了他笔下这位书呆子气和孩子气十足的人,而且心中的愁云似乎也淡了些。

当天夜里,我便上网搜索南星的作品,想一睹风采。可惜网上几乎没有,只零星找到他的几首诗作和几篇散文。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篇《来客》,写黑夜里的小虫子对一个寂寞灵魂的造访。短短千余字,无论语感和才情,还是格调和意境,都堪称上乘。

那晚之后,我一直惦念着南星这个名字,也被他那几篇短文佳构所折服。我思忖着,如何才能找到更多的南星作品来拜读,但他的作品委实太难找了。仅我搜索到的有限资料显示,南星是张中行先生在北大求学时的同窗,还跟辛笛、金克木等先生交往过密。按图索骥,我进一步知道;南星生于1910年,卒于1996年,原名杜文成,曾用笔名林栖,河北怀柔人,曾先后任教于北京孔德学校、贵州大学,1950年起执教于国际关系学院英语系。著有散文集《蠹鱼集》《松堂集》《甘雨胡同六号》,诗集《石像辞》《离失集》《三月·四月·五月》《春怨集》,译著有《一知半解》(温源宁著)、《清流传》(辜鸿铭著)、《尼古拉斯·尼克尔贝》(狄更斯著,合译)。

搞清楚南星的基本情况后,我多少生出几分喜悦,以为按照其简介中罗列的书目,便可逐一查寻。谁料,南星生前出版的所有著作,在他逝世后几无再版。而他已出的原版书籍,若不是已被图书馆收藏,也已被打入资料室的暗阁了。我的心不免惆怅起来,从此寻找南星书籍的信心也随之减弱,但仍会时不时地将在网上搜索到的那几篇南星写的散文调出来品读,享受一种难得的阅读之美。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就在我都淡忘了还要继续去寻找南星书籍这件事的时候,一次我在电话里跟林贤治老师聊文学,他无意中提到一本书,说那本书写得好,书名叫《甘雨胡同六号》,建议我也去找来读读。我心里一惊,问他是不是南星写的那本《甘雨胡同六号》,林老师说没错。挂断电话,我立刻去网上查找,结果发现海豚出版社在2010年8月再版了此书,由陈子善先生编选,此书是南星去世后首次出版其作品。我赓即下单,网购了一本。展读之下,竟是那样的爱不释手。这册只有一百余页的小书,我不知读过多少遍,越读越明白什么才是好散文。于是乎,我寻找南星书籍的激情再度爆发。

接下来的几年时间,我将主要精力都投注在了寻找和编选南星作品的工作中。其中的甘苦和周折,我已在《寂寞的灵魂——南星作品全集》一书后记《寻找南星》一文中做过详尽交代,在此不赘。

值得提及的是,像南星这样的作家,倒也并非完全没有知音。张中行先生自不必说,陈子善先生便是极其喜爱南星散文的,不然,他也不会将《甘雨胡同六号》编选后重新出版。而早在这之前,他在协助钱谷融先生主编《中国现代散文精品文库》丛书时,就曾在《一草一木总关情》卷中,收录过南星的《庭院》《晓行》《寒日》和《松堂》四篇散文。在新版《甘雨胡同六号》这册小书中,陈子善先生除按原书再版外,还增补了南星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创作的一些集外散文和评论,故陈先生对南星作品的发掘、整理和推介,功不可没。他在该书的“出版说明”中这样写道:“南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因翻译温源宁的《一知半解》而声名鹊起,其实,他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已有文名。他首先是位诗人,其次是散文家,然后才是翻译家。他对我说过‘在散文方面我并无成绩可言,不过还算是有些兴趣而已’,这是他的自谦。他不但是‘京派’散文名家,就是放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散文史上,他也是独树一帜的。我喜欢他的散文,他的文字清新婉约,流利可诵,尤擅长在千字文上下的短小篇幅中营造忧郁的氛围,深长的意境,引人遐思。”在文章结尾,陈子善先生更是坦言:“我早就想为南星先生编选散文集了。许许多多文学成就远不如他的作家,早已出版了选集、文集乃至全集,而他直到去世,无论诗集还是散文集都未能重印或新编出版,文学史家也未对他的诗文给予应有的关注,实在是件遗憾的事。”足见陈先生对其作品之垂青,以及为其作品鸣不平的诚挚之心。

《甘雨胡同六号》再版后,曾引起过一些关注。梁文道就曾在其担纲主持的凤凰卫视中文台读书节目《开卷八分钟》里推荐过此书。梁先生开口便说:“我读书太少,所以很多前辈作家原来非常厉害,但是我以前居然连听都没听过,比如我今天要给大家介绍的这本书《甘雨胡同六号》,它的作者南星。”继而,他口若悬河地分析了书中几篇南星写的作品,将其视为“民国版的宅男笔记”。临到末尾,梁文道有感而发地说:“他就这么写下去,很奇妙的地方是写散文的文字非常轻,问题是整个构句方法又非常绵密,于是慢慢营造出每一篇文章都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扬之水见到此书后,也写过一篇介绍文章《关于南星先生》。几十年前,她曾与南星先生有过交往,还担任过南星译著《女杰书简》的责编。据扬之水在文中回忆,作为责编的她,曾撰写过一篇短文《诗人南星》,发表在1991年7月27日《文汇读书报》,署名“雯子”。在此文中,扬之水引用过南星在一本诗集的引言中说过的话:“这些梦到现在已经是古老的而且离这世界一天比一天遥远,记录它们的纸页也残破生霉,不过假如有所记忆不算是犯罪,在我的寒冷艰辛的生活中偶有几分钟休息的时候,它们就像完全褪色的古画一样回到心思里来。……当然是没有用的了,因为这个时代命令人类保留着肉体而忘记灵魂,这一本小书印出来又是一个过失,幸而印数极少,天地广大,散碎的黄叶不久便片片飞尽了。”从这段引文中,我们略可窥探到当时文坛的现状,以及南星对自己作品命运的哀戚之叹。随即,扬之水评说道:“半个世纪之后,这话似乎不幸而言中。诗人早年那些‘词句清丽,情致缠绵’的文集、诗集,是否还会重印?而沉默多年之后,诗人的名字是否会被世人遗忘?这些,我都不能知道。但生活中会真的没有诗么——假如人类尚未忘记灵魂?即使那古老的逝去的梦已不可追回,人总还是要做新的梦吧。”

对新版《甘雨胡同六号》予以撰文推荐的,还有沈胜衣和姜德明两位先生。沈胜衣在其评论文章《海豚驮来了那颗南星》一文中说:“像诗人、散文家、翻译家南星,最后一次创作结集至今已有六十多年,海内外都不曾印行过他的书(除了翻译作品),也不受主流文学史家重视,我收集到的评介文字不过十来篇,大多数还是评论他人或其译著而顺笔及之的。”沈先生还写道:“然则,南星是一位真正的诗人。不是每个‘写诗的人’都称得上‘诗的人’,南星却正配。张中行写记前辈友朋,题目一般就用其名号,对南星却少有地加了这一定语,是郑重而确切的。他也是一位真正的隐士。不仅现实生活隐于乡间,让张中行倾心神往、自叹惭愧;更在文坛名利圈中不显山露水,解放后寂寂无名,隐掩埋没。”

而姜德明则在《读〈甘雨胡同六号〉》一文中这样言及南星:“南星先生一度旅居贵州教书,留下了书中的《山城街道》等。很快他又回到了北平。解放后,他在一所高等学校教外语,他是北大西语系毕业的,一生也没有离开本行。退休后,他回到故乡怀柔县定居,不想旧居因展宽道路而被拆,他又回到城内学校的宿舍来。前年病逝了。这之前,他的老友张中行先生曾与我联系,要借南星先生的诗集和散文集,说是海外有知音要给南星出一本较齐全的诗文集,后来也没有了下文。半个世纪以来很少人再提起南星的名字,海内外都不曾印过他的书,不知为了什么。”在写此文之前,其实姜德明还曾写过两篇评价南星的文章,一篇叫《南星与〈文艺时代〉》,另一篇叫《南星的〈松堂集〉》。前者主要梳理了抗战胜利后,南星主编大型文艺刊物《文艺时代》的一些往事;后者除主要概说出版《松堂集》的相关情况外,还对南星的散文发表了看法。姜先生说:“作者在谈到他的诗集《石像辞》时说:‘……虽然有些凄楚,但我的心思是柔和的。’我想他的散文基本亦如此,表面上看委婉,甚至有点忧郁,内心则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他的散文比较含蓄,直接写人物活动的少,借景物抒发自己的感情者多,以写人的情绪为主。我在读英国散文家兰姆和吉辛的散文时有此感觉,读我国梁遇春、缪崇群、陆蠡的散文也有同感。”文末,姜德明还意味深长地写道:“我从张中行先生那里打听到南星先生的地址,方才知道近三十年在文坛上已经失踪了的诗人,正隐居在远郊县的怀柔城内。那是他老家的房子吧?我与老先生通了信,想请他重新提笔写点散文。南星先生回信说,他久已不问文事了。”

细读以上诸位先生对南星及其作品的论及,使我不得不愈发感慨系之。我想,像南星这样纯粹的文人,如今还有吗?放眼周遭,恐怕是提着灯笼火把也难以找到了。可事实上,尽管有梁文道这样的公众文化人物和陈子善、姜德明、沈胜衣这样有影响的文学人的大力举荐,新版《甘雨胡同六号》依旧销量平平,知道南星的人依旧少得可怜。倒是最近由九州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新讲》一书,其中有对南星及其作品的简约介绍。该书的编著者为钱理群教授,他以“档案”的方式,编了一部“中国现代文学简史”。书中精选作家共四十五位,入选作品六十篇。在介绍南星时,钱理群教授拟了这样一个标题:“南星:径直到诗境中去生活”,标题之下,只有一份南星的著作年表和个人简介,外加一篇南星的散文《来客》,以及对该篇作品的百余字短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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