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头密码
作者: 任林举一
没有谁确切知道那些巨大的石头是从哪里来的,即便是每年都会在那堆石头旁盛开一次的野花;即便是常常从石头旁经过的牧羊人;即便是在附近一直盯着石头且有二百年树龄的老蒙古栎。
有人说,从那些石头的质地推断,它们的老家很可能就在五十公里外的五女山上,但这也只是一种可能。时间抹去了知情者的记忆,也抹去了这些石头的行走痕迹。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也许石头们依然记得,但石头不说话,一言不发。石头不说话,可能是它们不屑与这些频繁陷入生死循环的卑微生命对话;也可能石头们有自己的语言和言说方式,而普通生命无法接受石头的振频,说了也如同没说。
终究,人类为万物灵长,并非虚妄,有些人还真懂石头,知道石头具有时间和流水都难以磨灭的恒定品质。人类从远古时期就已经在不断地以各种方式与石头打交道了。人类知道自己的生命有限,无法将那些珍贵的记忆带到时间的彼岸,便去山上找石头。
石头是宇宙间最深沉的隐者,绝大部分时间它们都保持着隐藏和沉默的状态。有一些石头藏在河水或海水之下;有些石头是藏在草木和土壤之下。有些石头隐藏更深、更难寻找,则是藏在石头之下。只有那些懂石的人知道,石头不说话并不是真的不说话,是没有遇到同一个量级的语言能与之对谈。
人类惯常以喉咙里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进行交流,并将其定义为“说话”,其实这种密度极小、如空气般稀薄、缥缈的物质只有在人类之间才可以实现交流的功能。人类使尽洪荒之力发出的声音,撞击到石头上也激发不出任何回音。偶尔,一个人站在众多的石头之间大声呼喊,似乎也能听到一些声音,但那并不是从石头里发出的声音,而是喊叫的人自己的声音,被石头拒绝之后又反弹回来,那不过就相当于石头们的嘲讽。
虽然石头和流水多数时候相伴而行,但它们却具有完全不同的禀赋。水,只要有可能,就总是在不停流淌,而石头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轻易移动自己的脚步。流水虽然无形,却总是因为所处之所的改变而随时呈现出不同的形状或形态;石头质地坚硬,似乎有很固定的形状,但至今没有人能够完整描述出一个山体之中石头的形状。我们所见的石头只是石头的集合,任何一块石头都是很多石头的集合,石头总是隐身于石头之中,让我们捕捉不到它们的具体形状。它们的形状,总是取决于外力如何分割或切割。
有江河之水在石头上流淌,也有海水在日夜不停地摩擦和撞击着或明或暗的石头。只要水和石头相遇或相伴,一定发出不平静的声音,那些声音很像两个人之间无休止的大声交流、争论或争吵。也许它们的根本分歧就在于一方主动,一方主静,但它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至今人类还是无法确定,是朋友,是夫妻,还是对头“冤家”?
除了躲不过流水的纠缠,石头们保持着一贯的孤傲与清高。它们只接受密度更大、更有力度的叩问。不信,你可以掌拍之,以木敲之,以石碰之,甚至以铁器凿之,石头们不但有高低和音色不同的回应,而且还能在适当的条件下为你做一些你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比如承载或铭记一些你希望保存或传承至未来的信息。它们会恪守承诺,怀揣着你的意愿和嘱托,一直与岁月的涂抹和消解相对抗,且守口如瓶。
二
石头的心,因为坚韧恒定,有时酷似冥顽不化。一千五百年前,那些巨大的石头就受命于一道神秘的指令聚集到了一起。历经了千年的风吹雨打和日晒,它们的使命早已完成,却依然保持着最初的阵容和姿态,纹丝不动地守候在集安市郊龙山脚下那一片山间的荒野之上,如一支愚顽的军队,在战争结束了很久之后,仍坚守着原来的阵地。不知它们是没有察觉时代和世道的变化,还是另有不为人知的使命。
石头们保持着缄默,从未向人们说起往事,后来自己便成了往事。
后来的人,是从它们的形态和排列方式破解了当初它们为什么而来,因为石头只要离开庞大的山体,被人类赋予了一定的形状和形态,它们就已经成为一种固定的代码,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听不到声音的“语言”。是的,这些石头确实以代码的方式对人们“说”了很多,只是有一些信息仍隐藏在石头们的心中,需要人类用更久的时间和更复杂的方式去破解。
集安的这些石头,最初被垒砌到一起,是要为古代一位有权势的人构筑陵寝,就是人们所说的“将军坟”。后来,墓主人、陪葬的人以及一切陪葬的物品都被岁月和盗墓者洗劫一空,只留下了几枚对盗墓者来说并不值钱的将军印,什么“征东将军”“车骑大将军”“骠骑大将军”啦!于是,这堆石头便集体得名为“将军坟”。事实上,也正是从此,陵寝彻底被岁月掏空,不再是实质的陵寝。
石头们完成了使命之后,仍旧是一堆石头,但它们再也回不到自己的来处,永诀故乡,只能很无奈地守候在那片松间荒野,成为一段模糊历史的真实见证。
即便是见证了历史,这些沉默的石头也无意参与人类的争论,因为石头的心本来就沉静如石,没有那么多的贪欲、妄念和非分之想。它们无意为了自己或某个利益集团的利益而挖空心思刻意歪曲、篡改历史。它们自信比高句丽古国更加古老,也自信经历过比“长寿王”还多很多的时代;更知道后来的历史注定被纷纷攘攘的人类淡忘、搬弄得面目模糊,似是而非。它们就那么保持着只属于石头的缄默,如一条被反复猜测却没有谜底的谜语,高高地悬挂在龙山之前,冷眼看着近处和远处的人们为一件无须争论的事情反复争论。
倒是不远处的另一块石头,早早地与历史缔结了契约。当初,有人拿着铁制的斧凿,与它叮叮当当地交谈了很多个日子。最后,它把古人对它说的话,一一铭记下来,并按照古人的意愿,携带着那些文字,涉过悠长复悠长的岁月之河。
自公元414年至1877年,一千多年烟雨蒙蒙的岁月里,不知道那块被刻上了汉字的石头经历了怎样的世事与沧桑,静享了多少养尊处优的日子,遭遇了多少兵燹战火和时代变迁,又忍受了多少被弃之荒野的风吹雨打!
直到清光绪三年(1877年),石头的命运轨迹才发生了改变。那年,桓仁设县,长白山地区经过长达两百年的封禁,终于解禁,荒芜的山水之间又有了人烟。一队上山伐木的山民终于发现了这块被淹没于草莽之间的石头。因为石头上有字,艰涩如天书,山民不识,不知道石头怀揣着怎样惊天动地的秘密,便报告给了桓仁县衙。
桓仁县一个负责文书工作的官吏名叫关月山,对石头上的字怀有极大的好奇,便亲自来到龙山拜访了这块石头。初见,石头上已经长满了青苔,俨然一位肩负神圣使命的苍然老者,背靠大山,面对鸭绿江,庄严坐定,看上去,颇有些矢志不移的状貌。关月山通诗文,善书法,搬来梯子爬到了石头顶上。当他看清了第一行字,就被震撼得目瞪口呆。
惟昔始祖邹牟王之创基也,出自北夫余,天帝之子,母河伯女郎。剖卵降世,生而有圣德……命驾巡幸南下,路由夫余奄利大水。王临津言曰:“我是皇天之子,母河伯女郎,邹牟王。为我连葭浮龟。”
这是一个中国北方族群的传奇故事;也是一个地方政权从无到有,由弱及强发展、扩张的历史概述。这块石头因为刻满了文字,便被人类一而概之地称为“碑”。碑以其身上的文字,明确地告诉人们,这里曾经存在过一个从北夫余国分立出来的古国,称“高句丽”。
石碑简略但却毫不含糊地陈述了高句丽的创始故事。创始者邹牟,又名朱蒙、东明等,生于汉宣帝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北夫余人(汉化的肃慎南支),朱蒙本是北夫余的一位王子,其母叫柳花夫人,传说是河伯的女儿,后为夫余金蛙王的婢女。关于朱蒙降世,许多史料都有神话般的记述。一日,柳花“为夫余王闭于室中,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既而有孕”,后生一卵,大如五升,夫余王厌恶大卵,先后把它丢给狗和猪,狗猪不吃;又把它扔在路上,“牛马避之”;抛在荒野,群鸟又以羽毛呵护。夫余王又用刀割,亦不能破。无奈,只好还给了柳花。柳花把它放在暖处,“有一男破壳而出”,这个男儿,便是朱蒙。
故事虽然属于演绎或虚构,但在逻辑上却有充分的存在理由。这些虚构的情节为后世提供了两条信息,一是朱蒙的出身非同一般,有超越凡尘的高贵;二是后来朱蒙之所以离弃故国另立门户,一开始就存在着某种不可更改的必然性。
朱蒙因为母卑庶出,“非人所生”,又身怀异能绝技,自然受到众王子甚至夫余王的歧视与嫉恨。终于在他锋芒初露之际,遭遇了人生最大的危机,父王和王兄们,皆欲借机除掉他这个“异类”以免后患。为躲避来自宫廷的迫害,他不得不向南出逃,逃至纥升骨城,即今辽宁桓仁的五女山城,“遂居焉”,在这里建都称王,站稳了脚跟。
开基立业之后,这个小国通过历代统治者的不断努力,实现了势力范围的大幅扩张。不但兼并了周边的很多地方势力,而且还远征朝鲜半岛,救援过新罗,征讨过百济。由于日本列岛上的倭人多次渡海到朝鲜半岛侵扰新罗,并与百济联兵向高句丽南部边境进犯。因此,第十九代王“好太王”亲率大军打败倭寇,征服百济,夺得百济六十四座城,一千四百多村……
文士出身的关月山,自然知道这座碑的价值和重要性,如获至宝,亲手拓下了碑上的文字送给师友当作礼物,传入了京城。一时间,碑刻上方严厚重、浑然拙朴的书法和文字所记录的内容,引起了当时史学家、金石学家的极大兴趣和高度重视,不少人对碑文的拓本进行了研究,甚至远赴辽东去观看实物。
趋之者众矣!心急的人们为了从石头口中得到更加清晰、准确的信息,竟然在石碑上涂上马粪,干燥后用火烧去表面多年生长的苔藓,并全不顾火烧后石碑开裂,又在石碑表面上涂抹石灰,并频繁捶打以便拓印。人类如此的行径,想来,很像是对石的刑讯。
三
不管人们怎么说,怎么做,石头们最后还是以自己的方式开口“说话”了。两伙石头的遥相呼应和互证,以及它们与历史典籍之间的互证,也终于廓清了一段历史的面貌,甚至显现出很多详尽的细节。将军坟和好太王碑再一次进入人们的视野,让很多史学家重拾被埋在“故纸堆”里的往朝旧事。遍览古籍,挖掘出很多关于这个早已消亡的高句丽古国的存在与归属的证据和依凭。
石头们隔空对话,告诉人们,那块来自鸭绿江边的角砾凝灰岩质地的有字石碑和那些来自长白山系老岭山脉上的无字花岗岩,都是高句丽第二十代王巨琏从不同地方“请”来的。“搬来”这两伙石头,一个是为了他死去的父亲,将其一生的奋斗和丰功伟绩传于后世;一个是为了尚且活着但最后终将死去的自己,让那些坚硬但忠诚的石头永远地护卫自己和自己的灵魂。两者都指向未来,都蕴藏了人类关于永恒的梦想。
高句丽从公元前37年建都立国至公元668年灭亡,历七百零五年二十八代王,其中最有未来意识和永恒梦想的就是这个第二十代王巨琏。大概天遂人意,他也是诸王中在世时间最长、执政时间最久的一个,一生共活了九十九年,执政七十八年,难怪后人称其为长寿王。作为中原政权的诸侯王,他一生所侍奉的朝代和接受的册封也是最多的。413年(晋义熙九年,北魏永兴五年),晋安帝册封长寿王乐浪郡公,高句丽王;420年(晋元熙二年,北魏泰常五年),宋武帝封长寿王征东大将军;422年(宋永初三年,北魏泰常七年),宋武帝加封长寿王散骑常侍、都督平州诸军事;435年(宋元嘉十二年,北魏太延元年),北魏世祖册封长寿王都督辽海诸军事、征东将军、领护东夷中郎将、辽东郡开国公、高句丽王;463年(宋大明七年,北魏和平四年),宋孝武帝册封长寿王为使持节、散骑常侍、督平营二州诸军事、征东大将军、高句丽王、乐浪公;479年(南齐建元元年,北魏太和三年),齐高帝册封长寿王为骠骑大将军;491年(南齐永明九年,北魏太和十五年),北魏孝文帝册封长寿王为车骑大将军、太傅、辽东郡开国公、高句丽王。
这么多的册封说明什么?说明无论中原政权如何更迭、变化,高句丽始终没有和中原政权脱钩,始终保持着政权及版图上的紧密联系和归属。自汉武帝设乐浪、临屯、玄菟、真番四郡之后,高句丽一直以一个县的建制存在着。班固《汉书·地理志》关于玄菟郡的记载是这样的:“县三:高句骊、上殷台、西盖马。”并注:“高句骊,莽曰下句骊,属幽州。”有此清晰确凿的根脉,也难怪两千年后的2004年,中国高句丽王城、王陵及贵族墓葬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在此期间,高句丽政权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插手朝鲜半岛,驱除了屡屡进犯朝鲜半岛的倭寇,将半岛上几个地方政权收于自己的麾下。这对于中原朝廷来说,那也不过是精力过剩的高句丽自己开出来的一小片荒,没什么大不了的,充其量也就相当于资本主义国家搞了一个殖民地或更直接一些的长臂统治,只要它不威胁中原的领土和政权,完全可以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含糊态度。就算是默许给自己的诸侯国一个大皮球玩一玩吧!然而,一旦诸侯国野心膨胀想脱离或反噬中原统治,中原政权可不是吃素的,一定会坚决出手,连人带球一同粉碎。
尽管长寿王的野心如他的疆域一样大,但他并不愚蠢,执政期间虽然和他的父亲一样与周边的地方政权不断地做着杀伐和吞并的游戏,但他始终把自己的版图置于中原政权的掌控之下。对辽东诸地、诸方势力,他舒舒服服地称侯、称王,对中原政权,他则乖乖地称臣子、称将军。即便是为了加强对百济和新罗的控制,于427年将都城从集安国内城迁至平壤城(今朝鲜平壤市东北六七公里处的大圣山城和安鹤宫城),并使国家达到全盛局面,他仍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没有忘记此身再雄再伟仍带有故地故乡那抹不去的生命印记;此生再长再久也长久不过那些坚固的石头。所以他在朝鲜半岛寿终正寝之后,尸体仍要运回早在迁都之前就已经建好的陵墓之中,他最后还是把自己交还给了生身之地和那堆他认为很可靠的石头。
这是公元491年的事情。一百五十年之后,长寿王之后的第八代继承者,完全没有了巨琏的智慧和谨慎,不仅在处理各方关系之中得罪了唐王朝,又刚愎自用,不听从唐王朝的建议,终招致灭国之灾。可惜,一个在血雨腥风中苦心经营了几百年的地方政权,因为一着棋错,终致灰飞烟灭。这是数百年时间之内,千千万万的人,万万都没有想到和预料到的一个结局。故有后来人有感而发,作《别金相登将军坟》诗一首,曰:“将军坟墓几干秋,坟外年年江水流。桂酒椒浆伤往事,荒烟蔓草赋闲游。三辅霸业今何在,百济名邦早已休。独有英雄埋骨处,峨峨高峙龙山头。”
作诗的人怀古伤情,终究还是难以超越人类的局限,柔软,脆弱,短视。这也难怪,凭人类的天命,最长不过在岁月的长河里挣扎百年,还不敌石头在山前打个盹呢!你看那些草莽间聚在一起的石头,都已经端坐千年了,看上去仍无倦意,也没有散去的意思。它们在商议或等待什么呢?
它们曾经见证的国,已经灰飞烟灭,它们曾经托举着的人,也已经化为尘埃,难道还有更重大的事件和更重要的结果会在未来显现吗?我以手轻拍那些饱经风霜仍保持着石面光滑和棱角分明的石头,它们仿佛没有任何反应,也仿佛在心里发出无声的轻蔑:“对石头和由石头构筑起来的世界来说,也许人类之所作、所为、所争执和所预期的一切都不会是最后的结果……”
责任编辑:徐晨亮、于文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