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 《尼伯龙根指环》

作者:朱伟

(文 / 朱 伟)

像昆剧《牡丹亭》一样,瓦格纳浮华至极的四联歌剧《尼伯龙根指环》在北京的首演也成为了穿行在瑟瑟秋风下的一种时髦盛会。序剧《莱茵的黄金》作为开幕式,成为各界时髦人士亮相的舞台,“你去了么”成为身份的某种隐喻。一个泱泱大国,此类文化事件实在多之又多,只要它能成为人们追逐的时尚。其实不用质疑真正能适应瓦格纳歌剧中令人疲倦的持续音高的人会不会很多,真正能体会这套冗长到令人愤怒的歌剧意味的人究竟又有多少。在男女音域中间范围绵延的激情中昏昏欲睡的狂欢,毕竟也是高级梦想的狂欢。

我以为,真正懂得欣赏瓦格纳需要有一个从喜欢到不喜欢再到喜欢的过程。刚开始的喜欢很可能是被他五彩斑斓的斗篷蒙蔽着,喜欢他狂傲的歇斯底里;喜欢他宏大的山雨欲来风满楼;喜欢那种玫瑰色厚重云隙中射出的刺目感伤。等意识觉醒后,会不喜欢他像是用锋利的矛凿进刚硬的盾那种戏剧化;不喜欢那种恨不能践踏所有正常色调、色温与色差的粗暴与唯我独尊;不喜欢那种只允许你接受不允许你反抗、将泥浆与巨木都裹挟在一起向你奔泻而来的音乐泥石流。再之后,才会从持续的绵延中体会他真正的美丽,比如排山倒海气势下非常精致纤细的抒情;尖锐戏剧化冲突中深入骨髓的悲观反省;在貌似巨大而强悍的身影下包藏着饱含钢蓝色叹息的怜悯。我自己完成这个过程整整用了20年。

我还记得张旭东90年代初在《读书》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开头就引用了《瓦格纳》一书作者、德国人麦耶尔(Hans Mayer)对瓦格纳音乐的评介,说它“混乱,又首尾贯通”。这篇文章在当初给我印象极深,其中还引用了阿多尔诺对瓦格纳音乐的理解,说瓦格纳是将物性、干巴巴非音乐的东西七拼八凑起来,在这七拼八凑中超越琐碎平庸的现实,结晶成了全新的音乐。后来读到萧伯纳专门为解读《尼伯龙根指环》而写的《瓦格纳寓言》,也说瓦格纳敢于“恣意用那些乱七八糟、不被准许的转调过程,将音乐转到一个与前面段落没有一个相同音的调上”。

《尼伯龙根指环》的创作跨越了瓦格纳整个后半生,从1848年35岁开始,到1874年61岁四联剧最终全部完成,26年弹指一挥间。创作这部歌剧史诗,明显是因为歌德与艾克曼谈话录的感召——作于13世纪初的日耳曼史诗《尼伯龙根之歌》于1827年出版现代德语版后,歌德在谈话录中曾将它与荷马史诗媲美。

将“指环”对比《尼伯龙根之歌》,是件饶有趣味的事。瓦格纳在先写的《众神的黄昏》中,基本叙述了《尼伯龙根之歌》的原形,只不过将恭特(Gunther)的妹妹克里姆希尔德改成古特鲁纳(Gutrune),让本来是恭特妻子的布伦希尔德变成了齐格弗里德的妻子,最后让布伦希尔德在焚化齐格弗里德时纵马跃入大火。《尼伯龙根之歌》叙述的仅仅是关于女人与爱的悲剧与死亡的关系——尼伯龙根也就是“死亡之国”,谁拥有了它的财富,就必须走向死亡,走向死亡的前提是爱、欲望与它们所伴生的虚荣、嫉妒与仇恨。其中戏剧冲突的立足点是齐格弗里德为帮助恭特得到强悍的布伦希尔德而身穿隐身服替恭特为她宽衣解带,他所保留的布伦希尔德的金戒与腰带成为以后女人男人连环杀戮的因果。这因果因女人的自尊与嫉妒心而爆发:布伦希尔德因为要压服克里姆希尔德而招致克里姆希尔德拿出金戒与腰带,鄙视自以为高贵的女王的初夜都是属于自己丈夫的。指环在这样的层面上才成为凶兆——英雄齐格弗里德于是非死不可。齐格弗里德被哈根杀死后,克里姆希尔德为丈夫、为自己雪耻,将自己下嫁给匈奴国王,借约请勃艮第人赴宴之际,血洗所有自己亲族,既杀死了哈根,也杀死了恭特。

瓦格纳开始写作《众神的黄昏》的时候,是个作为革命者的“青年德意志派”,用今天的说法,也就是“愤青”。他开始萌动创作欲望是1847年,这一年法国爆发了“二月革命”,1848年马克思与恩格斯发表《共产党宣言》,1849年5月他走上街头参与了德累斯顿暴乱。四联剧是根据《众神的黄昏》向前演绎的结果,在《众神的黄昏》中,瓦格纳对《尼伯龙根之歌》的思考起先凝聚在英雄与爱的悲剧关系上,他强调了背叛,背叛的前置是蒙蔽与阴谋。哈根蒙蔽齐格弗里德的工具是遗忘药与媚药,蒙蔽布伦希尔德的工具则是齐格弗里德的背叛本身。瓦格纳突破这种廉价爱情悲剧的手段是最后布伦希尔德在蒙蔽觉醒后所点燃的那场大火,她控诉是诸神欲望在导致一切人间悲剧,于是要用烧掉一切的这场火,解放所有被奴役者。因为这场为挣脱牢笼与锁链的火成为瓦格纳重写这部史诗的最终落点,整个史诗的悲剧冲突就成为对操纵与禁锢人类自由意志的众神的控诉。人间悲剧的因素被归结为:因财富累积而产生的剥削、因诱使生物传宗接代需求而产生的世俗爱的倒错、因要控制这世界权势而诞生的实际是虚伪的道德秩序、因维护最高权力统治而需借助的阴谋与暴力。所以,《尼伯龙根指环》最初的构思,其实是充分概念化的一份革命宣言,瓦格纳希望在专横地确定一切的政治国家中拯救个人,他认为人性世界只能在国家统治的灭亡中才能诞生,否则维系世界的就永远是谎言、欺骗、蒙蔽或者阴谋与暴力。

问题是1849年的革命失败,经过逃亡流浪,瓦格纳在对这场革命苦苦思考之后,遇到了叔本华在1818年出版的《作为表象与意志的世界》。当“青年德意志”的脆弱与叔本华的悲观哲学相遇,当瓦格纳意识到欲望是生存的基础、蒙蔽是生命意志立足的前提之后,期望冲决秩序而获得自由的那种革命激情面对了最根本的质疑——也就是说,无论阿尔贝里希那种对财富的贪婪,还是沃坦那种对权力的迷恋,都是生存欲望所与生俱来,道德虚伪的秩序只为维护世界表象。在这样彻底的否定下,所能捕捉到的也就只有关于死亡的意味——自由意志只能在舍弃生命意志中获得,所以英雄必须死亡,一切都必须在死亡中诞生,在自我毁灭中才可能获得拯救——布伦希尔德在最后点火时要把一切都交还给大自然。应该说,是叔本华摧毁了“青年德意志”的革命浪漫,使《尼伯龙根指环》中充满了矛盾的野性冲撞,但也恰恰因为这种撞击,给了这部史诗更饱满的容量。因为它凝聚的是瓦格纳对自己真实生命执著追问的结果,他被这持续高烧式的追问折磨得筋疲力尽,只能在最后一部歌剧《帕西法尔》中走进宗教神秘主义。■ 有关尼伯龙指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