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城市传奇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张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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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就发生在我们这座城市。一辆末班的公共汽车上,坐着一老一少两名乘客。在某一站时,又上来一个少妇。这时,老人站起来往车门走去,经过青年身边时却忽然摔倒了。老人爬起来揪住青年的衣领骂骂咧咧,青年也不甘委屈,两人从车上一直吵到车下。看到车开走了,老人才换了一种语调说:“我是救你呀小伙子,你没看到刚才上来的那个女人裤管下面没有脚吗?”第二天就有新闻报道,说某班公共汽车昨夜神秘消失了。

这个诡异的故事在坊间流传很广。如果放在当代西方文化的语境中,它就会被贴上“城市传奇”(Urban legend)的标签。所谓城市传奇,其实就是现代版的民间传说,从荒诞不经的奇闻轶事,到恐怖惊悚的犯罪故事和鬼怪传说,无奇不有。它的内容通常令人匪夷所思,引起人们愤怒、惊恐、恶心等负面情绪。它声称是真实的,却无法被证实;它不能令人完全信服,但也无从证伪;它通过口头传诵、新闻报道和电子邮件等途径流传而变得广为人知,但源头却无处可考。尽管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同一则故事很难找到两个完全相同的版本,但是讲故事的人几乎千篇一律地喜欢以这样的方式开头:“这件事是真的,就发生在我朋友的朋友身上⋯⋯”

首先使用城市传奇这一概念,并将其作为一种文化样式加以研究的是美国民俗学家Jan Harold Brunvand。在1981年出版的《消失的搭车者:美国城市传奇及其意义》(The Vanishing Hitchhiker:American Urban Legends & Their Meanings)一书中,他收集了大量城市传奇故事,并提出了一个日后广受推崇的具开创性意义的观点——在Brunvand看来,传说、神话和民间故事不仅是原始社会或传统文化的产物;城市也有传奇,而且通过对它们的研究,可以理解现代都市文化。也正是从这本书开始,一个老套的故事从此具有了经典意义:一个朋友的朋友夜里在偏僻的郊区道路上开车,遇到一个女人想要搭车。朋友答应将她送到几英里以外的家中,一路上女子沉默不语地坐在车后座上。到达目的地后,朋友却发现女子已消失无影。到她家附近打听,邻居说,以前确实有一个与朋友所描述的模样相似的女子住在这里,不过几年前出车祸去世了。

当然,城市传奇并不局限于鬼怪传说,它涉及现代生活中一切令人难堪、不安的情节。西方最有名的一则城市传奇说的是,一条长得太大无法再当宠物养的鳄鱼,被冲入马桶中然后一直住在下水道的故事。而流传最广的城市传奇,据说发源于美国,已被转述为澳大利亚版、印度版、印尼版,甚至还有广州版:某男子在夜总会被一个女人引诱,次日苏醒后发现被割去了一枚肾脏。

每个时代的传奇,都反映着这个时代的特性与人们的生活体验。传统的民间传说植根于生产力低下、认识能力十分有限的前工业社会的土壤中。对黑暗的本能惧怕、对自然万物的敬畏、对死生无常的参之不透,形塑了先民的想象空间。于是,黑夜、老树、古宅、废园、墓地、鬼火、灵异的生物等诸如此类的意象构成了传统民间传说的基本元素。工业革命以来,日渐丰满的科学与理性的羽翼似乎可以摧毁一切传说志异的想象基石。然而吊诡的是,传奇并没有消失,而是以另一种面目出现。科技的力量渗透到生产和生活的各个领域,生活方式和周围环境的激变与凌乱,为城市传奇的创造提供了现实源泉。现代居住环境(大厦、电梯、停车场)、现代生态问题(机械化农场、化学药剂、物种变异)、现代交通工具(汽车、公交车、地铁)、现代通讯手段(电视、手机、互联网)等等都成为城市传奇的素材。

21世纪初的城市传奇普遍充斥着陌生的新事物与新体验:例如转基因食品、新的流行疾病、人体克隆、恐怖主义等等。在“佛罗里达州加油站艾滋针头扎人”故事中,一名警官煞有介事地提醒驾驶者要小心自助加油站的加油枪扳机,因为下面可能暗藏携带HIV病毒的针头。还有一封在网上流传的电子邮件,说的是有几名科学家为了将人类从道德危机中解救出来,决心利用克隆技术实现耶稣的第二次诞生,特向全世界的教堂征集耶稣遗留的毛发和血液。

美国恐怖小说大师洛夫克莱夫特的经典名言为传奇的诞生做了最精妙的诠释:“人类最古老而强烈的情绪,便是恐惧;最古老而强烈的恐惧,便是未知。”都市化和现代化并不能掩盖我们越来越无知的事实。由工业革命以来开始加速的劳动分工和专业化进程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每个人是自己所在岗位的专家,却对其他领域发生的事情知之甚少。在这个复杂而神秘的高科技主宰的世界里,面对太多无法完全把握但又不能回避的事物,我们用想象来诠释它们,借此来宣泄内心的恐惧和猜疑。或许,这也是人类的一种本能。

有人说,城市传奇就是《聊斋志异》的城市版,故事的背景从荒郊野外搬到了繁华都市。其实,城市传奇不一定发生在城市中,使用这一符号只是为了刻意地与前工业社会的旧式怪谈保持距离。但不可否认,城市特殊的空间结构的确为现代传奇故事的上演提供了绝妙的背景。传说,有一个女子为了找回丢失的猫,无意中闯入了邻居家中,发现邻居正斜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她试图解释,但对方没有任何表情和反应,后来她惊恐地发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具尸体。她报了警,根据法医鉴定的结果,邻居两天前死于心脏病突发。不论故事是真是假,有时候我们的确对隔墙而居的人家一无所知,也不断压抑着走入那些隐匿空间一探究竟的冲动。与守望相助的传统农村不同,城市社区不是“熟人社会”,现代人大都躲藏在自我保护的幕墙之后,很少显露感情或直接表达思想,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理性而表面,关系淡漠而疏远。社会学家齐美尔在《都市与精神生活》中写道,“都市作为孤独、隔裂的个人的居住场所缺乏强有力的社会联结”。被无数封闭的私密性单元所分割的城市空间,并未带给现代人安全感。城市生活中的负面体验成为传奇故事的重要来源。末班的地铁、午夜的医院、通宵的教室、隐秘的储藏室、黑暗的下水道、大厦的顶层、空荡的走廊、紧锁的阁楼、陌生的街道、散场的剧院,甚至隔壁的公寓,足以使我们的幻想被充分激活。“下水道的硕鼠”的故事也只有在城市的布景中才会那么生动:某座城市里突然冒出了一群硕大如狗的老鼠,凶猛异常,见人就咬,闹得全城人心惶惶,后来才发现是实验室里的某种化学药剂倒进了下水道,使得下水道里的老鼠发生了变异,到地面上来作乱。

城市传奇成为西方日常生活语言是这二十年来的事。在此期间,Brunvand的《城市传奇故事集》已经出版了六辑。专门刊登此类故事的网站上每天都有新的传奇在耸人听闻。借助电子邮件、报纸、电视、网络等现代化的通讯工具和传播媒介,城市传奇的流传速度和范围都是传统民间传说无法企及的。尽管被明确告知大多数故事都是虚构的,仍有无数追随者乐此不疲地以确定无疑的口吻将它们昭告天下。1999年,在回答CNN记者的提问时,Brunvand说:“城市传奇之所以流行,主要是因为它们并非完全让人难以置信。它们发生在我们所熟悉的场景中,与我们所熟悉的经验有关,反映了我们对犯罪的忧虑。它们看起来完全有可能是真的。”这正是城市传奇的魅力所在,“经由传奇的演绎,一个社会在幻想的故事里显露出它的许多恐惧与欲望”,尽管这种所谓的真实必须大打折扣。■ 不尽城市传奇